武二郎卻皮笑肉不笑地說道:“咱們都說好了。這位謝藝兄弟呢?”
謝藝仍帶著那種好看的淡淡笑容,溫和道:“在下只是想看看南荒的風土人情,回去寫一本《南荒風物記》。”
程宗揚大出意料,這謝藝竟然是個作家?還是自費旅行寫書?
“寫書的?”武二郎哼了一聲,“閣下手上的刀繭哪里來的?”
謝藝從容道:“握筆太久磨出繭子,讓武兄見笑了。”
一句話把武二郎堵在那里,氣哼哼說不出話來。程宗揚也有心探探謝藝的底細,笑道:“謝兄握筆,該不會用虎口吧?”
謝藝手上的刀繭集中在虎口周圍,握筆的食指和中指反而平常。武二郎不是看不出來,多半是不知道握筆跟握刀的差別。果然,武二郎明白過來,頓時惱羞成怒,“你欺負二爺沒寫過字!敢睜著眼騙你二爺!”
謝藝拱手笑道:“開個玩笑,武二爺莫怒。”
他笑容并不出奇,卻令人如坐春風,武二郎的怒火不自禁地消了,悻悻道:“你們這些寫字的,沒一個好鳥!”
謝藝拉平膝上的衣擺,淡笑道:“在下來自臨安,生平從無大志,只喜游玩山水,尋幽覓勝。學些刀法只為防身之用。此番遇到諸位,幸何如之。”
程宗揚道:“謝兄就別拽文了,我們都是粗人。”
謝藝笑道:“是我的不是。月前我在清江游覽十二峰,在江邊看到有人販賣一對白尾翠鳥,說是出自南荒,又談到南荒種種奇事。謝某一時動念,便孤身上路。如果不是諸位兄弟好心援手,謝某已經是路邊的枯骨。”
謝藝眉峰一揚,慨然道:“既然諸位都要往碧鯪族,如果諸位不嫌棄的話,謝某也有意一睹南荒海濱的風光,為拙作添上一抹異域風采。”
幾個人互相看了看,雲蒼峰道:“那好,咱們就一道走。大家都是六朝人,彼此也好有個照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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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遠把酒葫蘆遞給程宗揚,小聲道:“程頭兒,碧鯪族我去過一次,從來沒聽說過有什么霓龍絲。那謝藝從來沒來過南荒,他是怎么知道的?”
程宗揚暗嘆,祁遠真是個明白人,根本就不提自己的事,只是提醒自己,謝藝說的未必靠譜。但程宗揚對南荒的見識,還不如那個一次沒來過的謝藝。只好含糊道:“放心,咱們吉人自有天相,肯定能找到霓龍絲。”
他把事情推到老天爺身上,祁遠也只能縮了縮脖子,聽天由命了。
走了一陣,祁遠忽然一拍額頭,火燒屁股地跳下馬,剝樹皮、扎草結、作標記,忙得不亦樂乎。
“要走猩猩崖,馬車上不去,後面的不能來了。留個標記,讓他們回白龍江口等咱們。”
程宗揚想起來後面留的馬車和奴隸,昨晚的火光他們多半也看到了,不知道在後面怎么急呢。
天色依然陰霾,厚厚的雲屋遮蔽了陽光,雖然是白晝,卻如同黃昏。一行人睡到中午才起身,程宗揚又跟凝羽親熱一場,算算時間,這會兒應該是下午三四點——嗯,也就是他們說的未末申初時候。
路上又過了一條河,到了傍晚,一直令人擔心的陰雲忽然散開,露出滿天雲霞。
程宗揚捅了捅祁遠,“老祁,晚霞出來了。明天是晴是雨?”
祁遠道:“南荒這鬼天氣,作不得數。出著太陽都能下雨。”
武二郎卻篤定地說道:“這是胭脂紅。黃昏起胭脂,不風就是雨。半夜肯定下雨。”
商隊沒有武二爺能騎的馬,再壯的馬匹讓二爺一騎,就跟猛張飛騎著條大狗似的。沒有馬車,武二爺只好走路,他站地上跟騎馬的程宗揚差不多高,步子一邁開絲毫不比馬匹的速度慢。
石剛插口道:“胭脂紅那是海邊,這里離海還遠呢——二爺說的沒錯!半夜肯定下雨!”
武二郎哼了一聲,收回猛虎噬人的目光。忽然他朝左右看了看,鬼鬼祟祟地湊到程宗揚耳邊,小聲道:“喂,你怎么把她勾上手的?”
“男歡女愛嘛。怎么,武二爺看著不爽?”
武二郎悻悻道:“那丫頭冷冰冰的,二爺還以為她是個石女。早知道,二爺就…”
程宗揚一鞭子抽過來,“休想!”
武二郎渾不在意地挨了一鞭,攢眉擠眼地嘀咕道:“那丫頭身段還行,皮膚白白的,胸脯鼓鼓的…”
程宗揚嘿嘿一笑,“有這閑工夫,不如琢磨琢磨你嫂子。我瞧著潘姑娘就不錯。”
武二郎立刻像霜打的茄子一樣蔫了下去。
程宗揚在他腰上搗了搗,“喂。”
武二郎陰著臉邁開大步,攆狗一樣直躥出去。
過了一會兒,一個粗礪的聲音殺豬一樣唱道:“小乖乖來小乖乖!哥來說你來猜!什么長長長上天!什么彎彎照月邊!什么開花紅艷艷!什么掛果白酥酥!小乖乖哎小乖乖,哥來唱你來聽…”
程宗揚兩手捂著耳朵,最後忍不住叫道:“誰給我殺了武二那廝!我出一個銅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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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天爺到底沒給武二郎面子,雨一夜都沒下,早晨起來反而放了晴。雲白如絮,天藍如洗,竟是半月來難得的好天氣,令人心暢神快。
不過程宗揚顧不上去找武二郎談論“胭脂紅”的概念,他一個晚上都跟凝羽纏在一起。
經過白天的尷尬,程宗揚放棄了不夠安全的帳篷,帶著凝羽溜進叢林。南荒的毒蟲雖然厲害,有凝羽在也不必擔心。倒是武二郎那種無賴不得不防。
那晚程宗揚沒有用紅色的藥片。他很直接地告訴凝羽,那種“巫術”并非好事,長期使用會對身體造成傷害。
和程宗揚猜想的一樣,停止服藥的凝羽出現了戒斷反應。心跳比平常高出一倍,汗水不斷涌出,卻渾身冰涼。幸好她服用的量一直很小,才沒有出現更嚴重的後果。而凝羽表現出驚人的毅力,始終一聲不吭。
“現在,沒有‘巫術’,我也能很開心了。”
凝羽捧著程宗揚的手放在胸前。
“你被蛇彝人咬穿脖頸的一刻,我的生命就是你的。”
程宗揚終于知道了凝羽轉變的緣由。他說:“每個男人都會那樣做吧。”
“但我只遇到一個。”
這也許是凝羽的不幸,卻是自己的幸運。程宗揚很想知道凝羽生命中第一個男人是哪個混蛋,讓她變得那樣反感男性,但終于還是沒有開口。
後來,凝羽告訴他,在她一生中,都沒有像南荒之行那樣開心過。當他開始使用“巫術”的時候,所有的悲傷和痛苦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無法言說的喜悅和滿足。
在程宗揚的“巫術”中,凝羽感覺自己仿佛獲得了飛翔的能力。她可以像每個族人一樣展開潔白的雙翼,驕傲地在星空下翱翔。月光水一樣從羽翼間淌過,一搖就灑下無數星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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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支商隊決定同行之後,眾人重新整理了行裝,把攜帶的物品平均分攤,減輕馬匹的負重。白湖商館帶的貨物不少,藥物、鹽巴、布匹、器皿還有新釀的美酒,樣樣俱全。相比之下,雲氏商會就老到得多,只帶了上百匹綢緞,即輕便又所值不菲。
分過貨物,眾人行進的速度快了許多。過了蛇彝村之後,道路越來越荒蕪。吳戰威舉起砍刀,將一株蕨類植物巨大的葉片從柄部砍開,然後掄臂砸斷。棲居在葉片下的爬蟲和黃蜂四散飛舞,落在身上的都被吳戰威搶起巴掌拍死。易彪跟在他後面,將折斷的枝葉扔開,清出狹窄的路面。
在南荒濕熱的環境下,許多植物都生長得出奇的高大,芭蕉寬闊的葉片能長到十幾米高。一叢芭蕉提供的蔭涼,就能容納他們整支商隊,完全超乎程宗揚的想像。
祁遠早已是見怪不怪。“前幾年我帶著商隊從瀧水蠻的沼澤過,十好幾里的路,都是踩著睡蓮葉子過去的。那葉子有一尺多厚,幾丈寬,上面連馬都能走。南荒有些地方,幾萬年都沒人走過。那東西都長得邪門兒極了。”
“就說咱們要走的猩猩崖吧,崖壁平得跟鏡子似的,在下面看不到頂。全靠一根老藤上下。武二郎算高的了吧?那藤比他橫過來還粗,斜著攀在崖上,天生一道山梯,人馬都能通行。這還不算大的,在大山深處,據說還有一棵神木,樹冠比山還大,一眼看不到邊。”
程宗揚嘀咕道:“這南荒不會是被輻射過吧,聽著怎么像變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