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彝人老實,多少都不計較。都說蛇彝人古怪,其實也不都是這樣。有一次我起得早,還碰上一個蛇彝女人,據說是族長的兒媳,那長相標致著呢,跟咱們六朝女人差不多。這南荒,真正的惡人并不多,只要不觸到他們的忌諱,南荒人比咱們六朝有些人可厚道多了。”
祁遠絮絮說著,不是他饒舌,而是看出那些沒走過南荒的年輕人驚惶失措,拿話穩住大伙,免得自己人先慌亂起來。
人群中的緊張氣氛緩解了一些,易彪道:“吳大哥剛才說的,這村里的人都去哪兒?”
程宗揚忽然道:“這會兒村子里恐怕連一個活人都沒有。”
他剛才只是中毒,頸中的傷勢并不嚴重,雖然聲音還有些漏氣,腦子已經清醒過來。
大家雖然也這么想,卻沒有半點證據,也可能蛇彝人都遷移了,只留了一個在村子里,或者乾脆是看到生人,都躲了起來。
程宗揚卻肯定村里的蛇彝人都已經死了。
“還記不記得,咱們在路上遇到那條蛇?”
祁遠也明白過來,“怪不得他們養的蛇會鉆到林子里去!”
“從蛇彝村到咱們遇到蛇的地方還隔了一條河,村子里至少是昨天晚上出的事,蛇才能游那么遠。村子是空的,如果是遷移,不會連蛇都散了。還有那個蛇彝人,受了重傷,還撲過來跟我拼命,多半是把我們當成兇手。”
聽著程宗揚的分析,忽然有人想了起來,“燈!”
眾人同時抬起眼睛。
不遠處,族長大屋最頂上的燈火仍在閃動,在黑暗中散發詭異的氣息。
如果整個村子的蛇彝人都已經死去,留在上面的究竟是誰?
族長的大屋是一幢圓形建筑,里面極為空曠,每一層都有四五米高,長長的竹梯斜架在大廳正中,通向二樓,然後從頭頂橫架過去,之字形升上樓頂。樓宇一層層圍著欄桿,所有的門窗都緊閉著。站在屋內,連火把的光線都照不到大屋的穹頂,讓每個人都覺得自己渺小起來。
白湖商館和雲氏商會各分了一半人手留在住宿地,程宗揚、凝羽、祁遠、武二郎、易彪、易虎十幾個人趕來查看究竟。
程宗揚毒性一去,傷勢愈合極快,說話時雖然還偶爾冒出嘶嘶的雜音,但精神已經恢復如初。他執意要走在最前面,因為商隊唯一一枚能夠治療蛇彝人劇毒的朱箓蛇丹被他吃了,如果再有別人被咬傷,商隊已經無藥可治。
凝羽緊跟在程宗揚身邊。剛才兩人衣衫不整,摟抱而坐的一幕被眾人看得一清二楚,凝羽也不再隱瞞,索性形影不離地跟著程宗揚。雲氏商會的還好一些,白湖商館一個個都暗自嘖舌,看著程宗揚的目光也多了幾分贊嘆和崇慕。
謝藝也跟著眾人一同前來,他雖然言語不多,但溫和的態度極招人好感,而且過河時的驚鴻一現,顯示出的實力足以讓任何人放心。他既然愿來,大伙嘴上不說,心里都又多了一分底氣。
竹梯在腳下發出“格吱格吱”的響聲,武二郎恨不得沖上去在程宗揚腦門上狠鑿幾個栗子。連一點輕身功夫都不會,樓上就算都是死人也被他吵醒了。
程宗揚握著防身的彎刀,小心翼翼地走過長梯,用了十幾分鐘才爬到頂樓。眾人舉著火把跟在後面,底下兩屋的房間都黑沉沉毫無聲息。靠近頂上亮著燈火的屋子,大伙都不由放慢了腳步,心頭繃緊。
程宗揚示意眾人停住腳步,然後屏住呼吸,慢慢推開門。
一縷昏黃的燈光從門縫中透出。房間內一個女子臨門而坐。她并著膝,跪坐在一張竹席上。烏亮的長髪盤起,髪髻上帶著漂亮而繁復的銀飾,一個片片精美而小巧的銀葉子垂在額頭,微笑看著門外。
燈光來自蛇彝女子身旁的油燈,盞內的燈油已經不多,盞旁的燈光只有黃豆大小。那蛇彝女子容貌與人類相似,五官秀美,只是兩頰多了一道細細的銀鱗,從肩後一直延伸到眼梢,多了一股蠻荒的氣息。除此之外,眉眼與六朝的美婦并沒有太多差異。
那蛇彝女子笑容極美,襯著髪上華麗的銀飾,就像是盛裝待嫁的新娘,嬌艷如花。但落在程宗揚眼里,心頭只有陰森的寒意。
“繃”的一聲,一支利箭從小魏手中的弩機射出,穿透了青黑色的蛇腹。
兩隻手一左一右按住小魏手上的弩機,武二郎和謝藝對視一眼,目光落在房內蛇彝女子身上。
弩矢并沒有射中蛇彝女子,但弩機強勁的力道穿透蛇腹,帶得她身體一晃,緩緩向後倒去。那條蛇一動不動盤在她身上,顯然在中箭前就已經死透了。
整個頂樓的房間完全是打通的,形成一個圓環狀的空間。就在一幢屋內,至少陳列著五十具尸體。眾人這才相信祁遠說的蛇彝女子頗具姿色不假,但詭異的是,每具女尸臉上都帶著莫名的笑容,似乎對身體所受的痛楚一無所知。
即使雙方的護衛都是走南闖北的漢子,也被眼前這血腥的一幕震驚得說不出話來。程宗揚撫住脖頸的傷口,用嘶啞而低微的聲音打破沉默,“這像在舉行某種儀式。”
兇手把尸體擺成這樣的姿勢,必定有某種理由。某種商隊人無法理解的理由。
祁遠喉結滾動了一下,發出的聲音像鐵銹一樣乾澀,“這里的事咱們最好別管。還是趕緊走,免得惹麻煩。”
程宗揚道:“老四,你是不是看出什么了?這里都是自家兄弟,有什么都說出來。”
眾人都看著祁遠,那個瘦削的漢子咬了咬牙,“這像是鬼王峒幹的。”
聽到鬼王峒的名字,謝藝目光斗然一亮,然後又收斂了光芒。
“鬼王峒在盤江以南,老祁也沒去過。鬼王峒最擅長的就是巫術,據說每次行法都要拿活人獻祭。他們的首領叫鬼巫王,南荒的蠻族都說他能驅使鬼神,吞食日月。往前走,一多半村寨都聽鬼王峒號令。在南荒,鬼巫王的話比什么都管用。以前有幾個村子起來反抗,結果整個村子都被鬼王峒的人屠了,族長還被作成鬼奴,人都死了,還被鬼巫王役使。”
石剛小聲嘀咕道:“什么鬼王?哪兒有這樣害人的!”
祁遠咧了咧嘴,“我這都是聽人說的。南荒人性子直,仇殺也厲害。兩個村子互相仇殺,把整個村寨屠掉的事也不少。有的村子打不過,把村子搬到深山,煉邪術復仇,恩怨能延續幾百年也化解不開。咱們過路人,犯不著攪到他們的仇殺里去。”
程宗揚看過眾人的神色,雖然幾個年輕的護衛憤憤不平,但一多半人都面露懼意。這也怪不得他們,實在是今晚看到的一切太過詭異。
程宗揚咳了一聲,嘶聲道:“祁四哥說的沒錯,南荒人之間的仇殺,咱們這些外人…”
忽然樓下有人叫道:“找到了!村里的人都…都…都在…”
他似乎受了極大的驚嚇,半晌也沒能說出來都在什么地方。
石剛飛奔下去,腳步踩得竹梯折斷般一陣亂響,不到一盞茶工夫又白著臉上來,張口沒來得及說話,先捂著肚子乾嘔起來。
謝藝抬掌在他背上輕輕一拍,幫他理順氣息。石剛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喘著氣道:“下面…下面有個大窖!里面…他娘的全是大蛇!村里的蛇彝人都被扔在里面,給蛇當糧食!”
想起蛇隻吞人的慘狀,眾人頭皮一陣發麻。
程宗揚道:“還有活的嗎?”
石剛搖了搖頭,一口氣噎得頭臉漲紅,“都——都死了!那些蛇一口一個,吞得肚子鼓囊囊的——嘔…”
眾人互相看著,不禁都萌生去意。南荒人互相仇殺,他們這些外人沒有理由也沒有能力插手,還是早點離開這鬼地方的好。
武二郎抄起火把,伸到屋內的紗帷下,火焰猛然騰起,照得室內亮如白晝。
他突然發起蠻來,祁遠等人嚇了一跳,想問又不敢問,程宗揚只好捂著脖子喝道:“武二!”
武二郎將竹席也一并點著,沉聲道:“那些人屠了蛇彝人的村子,為什么還把尸體留著?”
謝藝緩緩道:“是示威。”他抬起腳,露出腳下一個鮮血繪成的圖形,“如果我沒猜錯,這該是鬼王峒的標記。”
那是一個神秘而血腥的咒符,血污繪成的圓形中繪著一個變形的三角,仿佛一張人臉正張開嘴,詭異地哈哈大笑。
祁遠臉色青黃地說道:“就是這鬼東西!”
不知道蛇彝人怎么得罪了鬼王峒,被他們屠村滅族,還殺人陳尸,用來震駭那些不服從的部族。為蛇彝人討個公道,他們這支商隊想也不用想。但也不能看著滿屋裸尸供人糟踐。當即大伙一起動手,把整座大屋一并點燃。
竹木制的大屋不多時便升起烈焰,那些蛇彝裸女在火光中仿佛浮動起來,柔媚地扭動著白美的肢體,臉上帶著詭秘的笑容。
雲蒼峰沒有跟他們一同到族長的大屋去,而是早早做好了出行的準備,程宗揚等人一回來,眾人便即啟程,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蛇彝村的火光在身後熊熊燃起,濃煙中不知有多少飛舞的怨魂。
眾人拼命趕路,一直到天色微明,看不到身後的火光,才找了處地方,精疲力盡地停下來,一個個倒頭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