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的峽谷中,有人在翹首以盼,乃是阿武長老與先行撤回的那些漢子。..
魯牙鉆進了人群中躲了起來,低眉順目,佯作老實的模樣。不得已的林一,只好暫且作罷!對他二人的恩怨,這些天魔族的人并不在意。他們等待的,只是族人的歸來。
不大的工夫,陸續有人奔出了山林,等候的人群騷動起來,并迎了上去。死者被放在了樹藤纏裹的擔架上,傷者由專人予以照理。
待那渾身浴血的三位長老出現之后,天妖族的人并未追趕。由此可見,兩族以山林為界,退出一方,顯然為落敗者。來不及有過多的悲傷,天魔族眾人匆匆收拾了下,開始踏上歸家的路程。
不再有人疾步如風,亦不再有人大聲說笑,回去的路上,一行人走得很慢!
阿烈的步子依舊沉穩,周身上下縈繞著淡淡的黑氣,使得雙肩的傷勢緩緩愈合。他神情哀而不傷,緊閉著雙唇,一言不發,只顧著悶著頭走路。其后的崗巴亦是不吭聲,神情中多了幾分沉重。林一跟在這兩人的身旁,默默打量著這伙浴血的漢子。
無論是抬著擔架的,還是背負著獵物的,幾乎是人人帶傷。便是那四位長老,亦是衣衫破爛,渾身的血跡,皆是疲憊不堪的樣子。
這分明是一伙吃了敗仗的人!
可每個人身上所散發的血腥與殺氣,又是如此的濃重!
這是一伙久經殺場的勇士!
當暮色降臨的時候,林一隨著眾人來到了天魔谷中的一處山坡上。
此次狩獵,天魔族死了七個族人!
在一位族老的帶領下,闔族的男女老少都涌到了山坡上,為死去的族人下葬!
墳冢隆起,魂幡揚動,女人的低泣聲響起…
簡短而隆重的安葬儀式之后,在這片墓地前方的空地上,有幾堆篝火被點燃。
此時,一輪圓月升上了天空,為靜寂的山谷罩了層清輝。月光下,人們忙碌著。石狼剝皮取肉架上了篝火,一個個陶制的酒壇搬了過來。
這是要有一場酒宴嗎?還是為了那些逝者進行的一場殤事…
林一無事可做,獨自走向一旁。他回頭看了下那一排排的墳冢,又轉而沖著朦朧的山谷眺望。
山谷狹長,左近一處水塘邊,有一間間的草屋延伸到了遠處。
見那水塘邊有人在梳洗,林一走過去擦了把臉。阿烈大步走了過來,沉聲喚道:“林兄弟,與哥哥來喝酒吃肉…”
山坡上,篝火正旺,狼肉烤的正香。
天魔族的三四百人,圍著一處處篝火席地而坐。臨近墳冢一側,居中的乃是族中的老者與穆扎幾人,兩旁則是那伙出獵回來漢子們、
林一與阿烈等人坐在一塊兒,而那位仇家則是躲至對面的人群中。
于篝火的明暗中,魯牙會時而露出半個身影,心有所屬的扭頭他顧。可那小子對其不作理會,正默默沖著篝火出神,
有了族中長輩的吩咐,阿烈抱著一個酒壇子站起身來。他走至場中,沖著那一排排的墳冢站立,神情莊重。
此時,族人們安靜下來,惟有篝火的‘噼啪’聲,輕輕響起…
高高舉起手中的酒壇,向著天上的明月禮敬了下,阿烈緩緩開口唱吟——
皎月之華,
沐我鄉梓;
凡今之人;
莫如兄弟。
死喪之威,
兄弟孔懷;
原隰裒矣!
兄弟求矣!
阿烈低沉而悠揚的嗓音在山坡上回蕩,人群中的唏噓與啜泣聲四起。
“阿虎、強扎…我的好兄弟!同飲此酒…”阿烈躬下那高大的身軀,將壇中酒傾灑在地。起身時,他這個錚錚硬漢,已是熱淚滾滾…
“我的好兄弟!同飲此酒!”
天魔族的漢子們同時發出一聲悲愴的大喊,各自舉起了手中的酒壇。壓抑已久的悲傷,于這一刻迸發出來,化作辛辣的谷酒,直蕩肺腑。
林一跟著喊了一聲,抱起身前的一壇酒猛灌了起來。不知為何,他嗆了一下,是嗓子發梗,還是源自莫名的哀傷,抑或是這酒勁太猛…?
與這伙天魔族的人不過是陌路相逢,卻讓林一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東西。這伙漢子不僅有原始的粗獷性情,有彪悍的驍勇,還有樸素而讓人為之心動的親情!此處沒有逐名逐利,沒有爾虞我詐,明月下的這片山谷,莫不就是天魔族的樂土嗎?
酒至半晌,哀傷淡去,人們漸漸有了說笑聲,并談論起此次出獵前后的一切。獵場上拼殺時的兇險,以及勇士們的悍勇,讓那些的女人與孩子驚嘆之余,又都報以欽羨的笑容。老人們則是守在一旁,慈和的神態中,有驕傲的榮光與篝火交相輝映。
“林兄弟,你之悍勇,有目共睹!此酒敬你!”阿烈走了過來,崗巴亦隨之舉起了手中的酒。
被酒水嗆了下的林一,回味之余,正抱著酒壇子仰首仰望。俗語說,朗月星稀。可幽靜的天空上,那輪圓月的四周卻閃爍著七顆耀眼的明星,顯得分外的詭異。
聞聲,林一回過神來。阿烈與崗巴已走出了悲傷,漸漸有了從前的幾分神采。見之,他釋懷一笑,說道:“兄弟當敬兩位大哥才是!”
三人互請了一番,林一將壇中酒一飲而盡。其自恃海量,根本未將這谷酒放在心上。可隨著那酒水下肚,火燒火燎的滋味從胸腹中燃起,他只覺得腦子“嗡”的一下,從未有過的眩暈襲來。
“呼——”猛地吐出了一口酒氣,林一不可思議地搖了搖頭,嘆道:“這酒好猛的勁道…”
見阿烈與崗巴露出驚訝的笑容,四周的漢子們已是投來好奇的目光,林一不解問道:“何以這般看我…?”
“林兄弟個頭雖小,這酒量卻是驚人…”阿烈大聲贊了一句。坐下后,他晃動了下手中的酒壇子,笑道:“此酒為我天魔谷中萬年的野粟釀造,酒勁可放倒一頭斑虎!我等的酒量不過飲得下一壇,而你方才所飲乃是一甕…!”
聞言,林一這才看清自己的酒壇子是抱著的,而別人是拎著的,大小可不是有所不同嗎!而萬年野粟釀造的酒,還真是不凡啊!不過,老拿著自己的個頭來取笑,不好…
有些恍惚的林一,伸手又扯過一壇酒,哈哈笑道:“斑虎怎敢與我拼酒!當與兄弟同飲…”他臉色變得酡紅,卻豪飲不止。見其酒興大發,阿烈等人亦來了興致。這邊正圍著篝火飲酒吃肉,那邊有人驚呼起來——
“七星伴月!快看啊…”
聞聲,天魔族的人紛紛昂起頭來。那天穹之上,月光皎潔,七星閃爍。
天現異象,山坡上的眾人不免為之愕然。
看著身邊的人一個個好奇地站起來,林一不為所動。天有雙日,七星伴月有何不可?搖搖頭,他伸手又抓過了一個酒壇子。這天魔谷的酒,真是有味道!于這眩暈之中,好似可以放下胸中的塊壘,忘卻所有的煩憂!此時,不用再去謹小慎微,不用去想什么仙道多舛,只須將這風月入酒,飲盡萬載情愁…
天魔族的老幼,皆涌向了坡地正中的篝火旁,尋求長者的解惑。幾位族中的長老正圍在一位白發老者的身前,聽其緩緩敘說:“據遠古所傳,七星降,魔劫臨,明月出,萬世平!”
那老者面皮黝黑而皺紋層疊,卻神態矍鑠。其話音將落,穆扎已憂心忡忡地問道:“敢問族老,這魔劫臨,是不是指魔劫谷…?”
眾人顯然是為天上的異象所震駭,皆俯下身子帶著虔誠的神情看著那老者。其手扶銀須,舉目遠望,微微頷首,又道:“魔劫谷雷劫大作之時,天地動,萬獸驚,生靈蒙難…”
不待族老將話說完,一旁的阿武驚道:“那豈不是要殃及我天魔谷…”對方沉吟了下,說道:“正是如此…”
族老已然如此說了,天魔族要大難臨頭嗎?四周又響起一片驚呼聲,穆扎卻是心思一動,忙問道:“后面還有一句讖語,又作何解?”
老者伸出瘦骨嶙峋的雙手,沖著眾人虛按了下,深邃的眸子里光芒閃動。他看著穆扎,頗為贊賞地‘嗯’了一聲,接著說道:“我族中碑刻銘文所載,此天生異象,為數萬年一現。而讖語又云,七星當伴月,圣賢保太平!如今七星在天,明月高照,正是圣賢出世之兆!我天魔族將承其福蔭,安享萬世太平…”
四下里響起一片慶幸的歡呼聲,穆扎已是為之欣喜起來,卻又不解問道:“我族人皆在此處,可圣賢又在何方?有請族老明示…”
老者并未作答,而是低眉闔目,攏起雙袖,哆嗦著摸出一片斑駁古樸的獸甲來,在手中摩挲著不停。眾人屏住氣息,惴惴的神色中現出幾分期待。
須臾過后,老者緩緩睜開眼睛,說道:“卦象為坎下震上,有攸往,夙吉。圣賢當來自西南…”其話音才落,眾人面面相覷。少頃,竟是紛紛轉過身去,望向不遠處的那堆篝火。
穆扎稍加思索,隨即恍悟,喜道:“呵呵!今早阿烈去西山獵虎,不是遇見兩位尊客嗎?圣賢就是眼前,我等豈可怠慢…”隨其揮臂示意,大伙兒雀躍起來,嘩啦一下涌向那篝火處,要禮敬那位天降之圣賢。
山坡上,篝火依舊是熊熊燃燒,樹杈上的狼肉烤得焦黃,不時發出滴油入火的焦灼聲。
林一抱著酒壇子,頭枕著鐵棒,歪倒在篝火旁。他面色酡紅,嘴巴半張,垂涎掛著老長,鼾聲正響。而其身邊還站著一人,乃是那個一臉陰沉的魯牙。
什么七星伴月,魯牙對此沒有半分的興致。遠遠瞧見這邊的情形,他按耐不住,還是悄悄摸了過來,并俯身打量著地上的小子。醉了?莫不是佯裝的吧?
見左右無人,魯牙的眼光中厲色一閃,便欲伸出手去。恰在此時,他忽聽背后有腳步聲紛至沓來,還有人高呼:“有請賢者上座…”
賢者?蠻荒之地,何來的賢者?于詫異中,魯牙轉過身,頓時被眾人圍了起來。見狀,他駭了一跳。好在眼前的一張張笑臉,頗為的友善,這才令其松了一口氣。
“哈哈!林兄弟喝了百斤酒,沉醉如斯…”見林一醉態可掬,圍上來的阿烈笑道。有人附和道:“圣賢豈會醉酒!這位客人當為賢者…”
不知所措之中,魯牙被眾人擁至族老所在的篝火旁,被奉為上賓,殷勤款待。而林一兀自躺著,任垂涎滴在了地上,兀自渾然不醒。
林一醉了!從未醉的如此之深,醉的如此之沉…
只不過,有人在發著牢騷。林小子,莫怪我不提醒你!須知,人生難得幾回醉啊!該醉的時候不醉,他娘的也不對!只是沒想到,你小子的酒量比起當年的老龍來,差老遠了…
山坡上,淡淡霧靄飄來,有童謠響起——
日光光,
月光光,
風兒東來,
雨兒西往,
五谷豐登兮。
阿爹逐斑虎,
阿哥殺石狼,
阿娘升篝火,
阿姊煮肉湯,
闔家團圓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