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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之時,高原人心中圣城仁喀四門大開,早就等候在外妁信徒蜂擁而入。.
進入城中的信徒雖然彼此擁擠著,走路都顯得有些艱難,但全都努力恪守謙和、遵守秩序,聽從僧侶們的指揮,幾乎沒有人會逾禮造次,很簡單的道理,他們不是來看熱鬧聽大戲的,都是虔誠佛徒,進城只為是來朝圣的。
圣城辦圣典自然也有它的氣度,一來盡量不會阻擋信徒入城朝拜,哪怕城中已經人滿為患,除非實在容不下了,門口的士兵才會勸說信徒停止進城,后者也不會有所不滿,就此止步∶二來城門衛兵也不會對神佛弟子嚴厲呵斥、好像看賊般的審查。
當然,這份看上去主要是依靠信徒自律而建立秩序,不過是個表象罷了,‘外松內緊,這四個字就是此刻仁喀城最真實的寫照,無數密探混跡于人群,一隊隊僧侶沿街排做長龍將信徒人群分割開來。僧侶臉上帶著和善微笑,不斷提醒人群注意腳下,有時還會對經過身邊的信徒誦經致福,但寬大的僧袍下卻內襯甲胄暗藏利刃,每個人都領受了法旨,擁有專行獨斷之權,只要發覺異常可以先殺后查。
大街上負責秩序、疏導人流、引著信徒進入指定區域這些事情都由僧侶來進行,完全看不到士兵的影子,刀兵不祥,不應出現在以慈悲為名的佛家盛典中,其實吐蕃人也真有這個底氣的,高原之國也是中土上最最純粹的宗教之國,來仁喀朝圣的百姓更不是流民、不是游眾,他們都是虔誠信徒,共同的信仰讓他們堅強、忍耐、謙讓,就算遇到什么變故輕易也不會有‘炸群,這樣的事情發生,想要他們互相踩踏亡命亂擁,除非佛祖現身且立地成魔。
想要在這樣的地方來行刺靈童,干脆就是件不可能的事情・・・…稻草就想過這件事・琢磨著在慶典當日如果要行刺或者作亂,自己應該怎么做,他不是發了失心瘋忘記了自己的陣營,他只是‘代入,角色再封堵漏洞・以求萬無一失。
稻草是最好的刺客,他有這個資格去‘代入,。
不過想來想去,最后他還是搖了搖頭頹然放棄了,雖然人潮洶涌,可這城中的信徒非但不是刺客的掩護,反而都是柴措答塔的眼睛、爪牙和悍不畏死的衛兵,藏身于人群中・只要刺客稍有異動,不等僧侶們撲上就會先被無數信徒死死按住,根本沒機會的。
不止稻草,就算宋陽帶著封邑中全部好手過來也一樣沒有機會。
不過,就算烏達對信徒足夠了解也足夠信任,他還是做出了最穩妥的安排…城中見不到士兵,不代表士兵不存在:圣城內數不清的建筑都關門落戶,看上去很正常吧・趕上這等盛事,戶主人也會走上長街、走近圣山,家里沒有人當然要閉戶。所以沒有誰會去想・這一座座建筑中早都滿滿駐扎了全副武裝的士兵,只憑一聲號角就會立刻沖殺出來。
還有屋頂,圣城內所有兩層以上的樓閣,全都被來自柴措答塔的忠心弟子把持,低垂的眼簾掩飾不住他們的正在人群中來回巡梭的銳利目光。
至于神山腳下,諸位這次盛典搭建起的禮臺周圍,戒衛就更提升了幾個檔次,來自柴措答塔的頂尖好手、來自大雷音臺的國師親信、來自吐蕃軍中的鐵血勇士,所有人都身著大紅色的密宗盛裝,穩穩守在站在自己的崗位上。
圣城內外彌漫著淡淡的清新香氣・這種味道很有趣,若仔細去聞、去嗅,不覺得會有什么味道,可不經意間也許是一陣清風拂過身旁、也許是一次深深呼吸之中,就會突然發現有淡淡香氣飄入鼻端,讓人精神為之一振。
這也是一重奇跡・從破曉時分開始,圣城與七座塔蘭集就同時散出異香,不見花朵不見熏爐,無源且無端的香氣隨風來去,染出一片吉祥歡喜。//
信徒集結、齊聚于仁喀城內,有著高深修持在身的大德上師陸續登上高高的禮臺,依次入位。當巳時過半,洪鐘大響自柴措答塔響起,轉眼傳遍四隅,靈童被人抱上金座,幾位紅衣護法緊貼金座站在靈童身 當靈童現身,信徒們齊齊爆發出一陣歡呼,隨即萬眾匐身行大叩拜之禮,口中統一唱起高原上的禮贊調子,場面蔚為壯觀,升座儀式也就此開始。
儀式中一道一道的程序自有德高望重的上師主持,靈童就只是坐著,笑著。
偌大典禮,流程繁復時間漫長,不知不覺就到了中午時分,一個多時辰過去了,可是靈童就和剛剛登臺時一樣,沒有絲毫怯場,更不曾哭鬧半聲,他始終在笑呢。嘴角翹翹、烏溜溜的眸子炯炯有神,看看天、看看地、看看眼前無數信徒,白白胖胖的小手偶爾還會揮動幾下,精靈剔透小娃就那么笑個不停。
整整一座圣城都是盛典的現場,距離遠些的信徒連小娃的身影都看不到,不過有幸擠在前排的高原人還是能喈到靈童的笑容,時間過得越久他們也就越驚訝、越歡喜…這粞不停地笑著,即便大人也會面皮發僵神情疲倦,可靈童仍是笑得始終自然,始終歡愉。要知道靈童現在還不滿周歲,比著個冬瓜也大不了多少的小家伙,一直這樣笑啊笑啊,開心得不得了的樣子,這難道不是一項奇跡、不是一項吉祥兆么?
雖然盛典莊嚴,不該分神,但‘靈童在笑,一直在笑,的消息還是從前排信徒向后傳散開去,不用多少時候全城皆知・・・・・・
云頂活佛就在人群中,不太靠前,因為他和無魚都要隱藏身份,不是藩主權貴、不是顯赫佛徒,雖說我佛弟子不分高低貴賤,可沒有身份的人總不可能擠到前面的貴賓席位中去;但他的位置也不算靠后,囡為他是個老人,信徒們對外人仇視如狼、蔑視如狗,但是對自己人恭謙有禮,尤其善待老人和孩子,以云頂臉上的密密麻麻的皺紋還是能給自己換一個至少能夠看到靈童的位置。
無魚師太跟在云頂身邊。
這樣的距離,莫說是普通人,就連無魚的精湛目力,都無法看清靈童的樣子眼中勉強有個輪廓罷了,但云頂可以,單以修為而論,他和花小飛在伯仲之間,穩穩排進中土世界的前三名,他的眼力遠勝那些所謂的高手。
從表情到舉動,靈童的一切他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當其他信徒因為靈童的歡笑而振奮、喜悅的時候云頂活佛的眉峰卻在輕輕地抖著,一向與世無爭、本心平靜的老活佛,此刻已經動了真怒!
無魚注意到同伴的異常,眉頭微皺,望向云頂,目光里帶了份詢問之意。
“皮囊在笑,靈童在哭。”云頂傳音入密,八個字的回答讓無魚有些莫名其妙。
云頂是什么人?心眼絕學直見本心靈童小娃被國師弟子天稟用邪術操控而露出的笑容,又如何逃得脫他的法眼,在旁人看來小靈童滿滿歡喜的愉快笑容在他眼中便如羅剎天魔般邪惡丑陋。
丑陋的當然不是娃娃,而是控制娃娃的邪魔。
連靈童都敢褻瀆,云頂脾性再如何溫和、內心再如何沉靜也忍不住怒火中燒。
無魚心思很不錯,稍稍琢磨片刻后大概就明白了,小靈童可能是被人控制著笑個不停,說句心里話,雖然她和吐蕃是敵對立場,但也還真不覺得對方的做法有什么不妥,移位而處的話,無魚師太估計也會這么做。
周圍都是密宗信徒無魚傷勢未愈還不能動用內功,無法像云頂那樣傳音入密,只能伸出是手指,在活佛的臂上輕輕劃了幾下。
無魚師太勾畫的是一道密宗咒字,象征著清心安寧,以此來勸云頂平息怒火。
這樣的場合再怎么生氣也沒有用的,心眼當不了證據,老活佛如果憤而開口出聲指責,就只有暴露身份跟著被無數憤怒信徒打死在當堂這一個下場;就算他們能跳過去、一把揪出施展邪術的天稟,還得要天稟親口承認自己施展了邪法才行。憑著云頂和無魚,現在根本做不了什么,不想白白送死就只有忍耐。
云頂何嘗不明白這個道理,不想再繼續看下去,但是這個時候,萬眾駐足望向高臺,他們如果轉身離開,實在太引人注目,他和無魚現在都還是柴措答塔的欽犯。沒有別的辦法,只有深深吸一口氣,勉強壓住心中憤怒,雙目低垂眼觀鼻、鼻觀心,云頂活佛精神內斂不再去理會前面的‘戲臺,。
時間過得很快,仿佛只是眨眨眼睛,一個下午就過去去,升座儀式盛大而熱烈,其間數不清信徒們有過多少次歡呼,直到黃昏時分盛大典禮終于緊接尾聲,只剩最后一項:還送吉祥。
此刻已經完成升座、正式從靈童變成小活佛的娃娃,應該對信徒們送上一篇吉祥咒,萬眾俯首誠接來自活佛的祝福,隨后信徒們也會齊聲開口還上一串咒唱,把萬千祝福無數吉祥還贈給小活佛,等這一項事情做完升座儀式便圓滿完成了。
以往升座時小活佛也都是些娃娃,但至少都懂事了、會說話了。
這次的娃娃實在太小,不可能開口講話,理所當然有長輩上師代言,這也是附和規矩的。高臺上,一個看上去比著云頂還要再老些的密宗僧侶顫巍巍地走上前,這位上師的輩分比著前任大活佛還要更高,早已經閉關清修,這次又被烏達請了出來,由他代替小活佛‘還送吉祥,。
老上師雙臂張開,面對無數信徒輕輕一揮手,臺下眾人無論藩主還是貧民,全都恭恭敬敬的還禮,繼而跪倒在地,雙手高舉過頭,做出手接祝福之狀。
云頂也松出來一口氣,跟隨眾人一起跪倒,他冒險進城參加這場典禮,就是為了這最后一項:給小活佛送上一份祝福。
域宗是密宗大教的分支,雖然早就是一方活佛了,可云頂始終也還是密宗的弟子,在靈童升座時為他祈求一份吉祥,這是云頂的本分,是云頂必須要做的事情。
萬眾俯首,滿城靜寂,禮臺上的老上師深深吸了一口氣正待開口誦經、但尚未出聲的時候,一聲滿滿童趣的稚嫩歡笑聲,忽然響了起來,聲音不重、算不得如何響亮但清脆而動聽。如果說笑聲傳遍全城或許有些夸張了,可至少仁喀內城中所有信徒都清晰可聞。
笑聲來得無端、突兀,融于此刻的情形里著實有些嚇人:一個老頭子開口,跟著一聲娃娃歡笑響起…所有人都嚇了一跳,不自禁望向高臺,想看看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
老上師和臺下的信徒一樣,老臉上都是驚訝神色轉頭望向了金座上的小活佛,小家伙笑靨盛開,嘴巴微張,又是兩聲清脆歡笑。
與之前的笑聲一模一樣。
直到此刻眾人才恍然大悟,不是老上師做童聲,動聽的笑聲竟來自小活佛,一個不滿周歲的娃兒,笑聲竟然傳播數里這是法力修持還是神跡顯現?
禮臺上的眾多密宗僧侶顯然也沒想到會有如此驚人的事情發生,一時間全都愣在當場,而輕笑過后娃娃嘴巴開闔,奶聲奶氣,好像還有些吃力的樣子,又說出了兩個字:“我來。”
口型完美,語氣逼真,聲音穩穩傳去四方・・・・・・小活佛要親自來做這場‘還送吉祥,?
簡直是鬧鬼!
事情不可思議,完全超越了常識,可是眼前的奇跡,比起塔蘭集蝴蝶翻飛、群嬰誕生、死人復活等諸多異象,也不見得就更不可思議吧。便如燕頂之前所說七座塔蘭集的奇跡鋪墊下來,小活佛再開口說話也就成了順理成章的事情。而更重要的是,這個奇跡是信徒們需要的,他們想信,所以他們就會信!
驚訝很快變成了狂喜,寂靜片刻后歡呼聲突然從人群中爆發,更有無數人痛哭流涕,信仰得到證明、虔誠終會得到回報的心情,外人根本就無法理解・・・・・・小活佛繼續笑著,仿佛他帶給信徒喜悅,所以自己也無比快樂。
半晌之后,柴措答塔的當權人物烏達才走上幾步,揮手示意信徒們收聲:“還送吉祥,活佛恩賜。”微笑開口的同時,臉上還殘留著些許驚訝,他很會演戲,以前任活佛的精明老道,都被他在身邊臥底了三十年。
信徒們立刻收斂歡呼,帶著滿心喜悅重新拜伏在地,片刻后,娃娃的聲音再度響起:“一起。”
小活佛要大家和自己一起唱經…吉祥咒唱,高原人熟知的調子,沒有人不會唱,但從沒有人想到過,有朝一日竟會和小活佛一起合唱此調,莫大榮光,更是莫大激勵。
信徒們轟然應諾,而人群中的云頂活佛卻在渾身顫抖,心中狂怒!
除了臺上的陰謀主使,就只有云頂能聽出,那悅耳的童聲來自妖人邪術,其中還暗藏了攝魂、靡靡等諸多邪魔法門,不知不覺的誘導…再兇猛的邪術,也不可能一下子蠱惑千萬人,但妖人也不用蠱惑,臺下所有人本來就信了,他就再稍加誘導便足夠了。
這門邪術本就是從西域傳到東土的,云頂年輕時游歷于高原,本著密宗除魔本分曾鏟除過精通此術的妖人,由此對其了解不少。邪術施展前,小娃要被落藥,之后才能被‘牽針,控制口型與表情,在這個過程里娃娃會受到不小的傷害。
最開始只看小娃被控制著笑啊笑啊,云頂還沒聯想到這門邪術,直到此刻小活佛開口出聲他才猛地醒悟過來…一樣的事情,落在宋陽、無魚甚至好心腸的施蕭曉眼中,生氣難免但未必會氣成云頂這個樣子,非常時刻用到非常做法吧;可是落在云頂眼中,此事就完完全全是另一種性質了,以佛祖之名收買人心、為達目的竟不惜傷害靈童,若讓他得逞,云頂修行何用,域宗就算能發展壯大又有何用!
云頂活佛雙目通紅,死死捏住雙拳,指節仿佛都有些承受不住這巨大的力量,咔咔地輕響不停。
此時,來自小活佛的吉祥咒已經輕輕唱響,萬民齊聲附和,有的雙目含淚、有的面帶狂喜,也有許多人如云頂一般,身體篩糠般的顫抖著,心情激動不已,幾乎都快跪不住了。
所以云頂的顫抖并不顯眼,也只有無魚明白云頂的暴怒,師太心里暗嘆了一聲,明白自己勸不住他,干脆也不再白費那個力氣,佛家講究因果,該來的總會來,既然前因注定今日要喪生于此,師太也沒太多焦急,神情恬靜坦然接受,靜靜等著云頂爆發、然后兩個人一起死于無數信徒的攻擊之下。
可是讓無魚沒想到的是,已經狂怒到無可抑制的云頂,并沒有爆起發難、更不曾沖向高臺,而是抱抱地吸了一口氣,跟著,他隨臺上活佛、身邊信徒一起,唱起了吉祥大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