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打狗 宋陽回歸,于封邑而言本是一場天大喜事,但因西線戰事不利此刻沒人能再笑得出來。
封邑內的重要人物都隨著公主、郡主一起來迎接宋陽,顧昭君、施蕭曉等人也在其中,前陣子他們和宋陽在荒原相遇,跟著穿越戰場進入回鶻境內,再取道吐蕃返回南理,他們的運氣不錯,幾乎是前腳剛踏入南理境、后腳吐蕃就興兵來犯。
但云頂活佛和無魚師太就沒那么好的運氣了。
兩人錯過了大活佛博結的七七慶典,大家同為我佛弟子的緣故,無魚和云頂自覺失禮在先,所以打算在返程時去面見博結奉上歉意,不料登上高原后聽說大活佛暴斃,而密宗甄選轉世靈童也是佛門中的一項重禮,兩個出家人適逢其會沒有沒有不去看一看的道理,由此他倆和顧昭君等人在半途分手,趕赴圣城仁喀,再后來就不用說了,到現在兩個人也沒有音信。
不過以無魚的心思和云頂的身手,也不用大家太擔心。
另就是蟬夜叉主將鄭轉不在,由他的同胞兄弟鄭紀代為迎接…鄭轉人在吐蕃未歸。
八千蟬夜叉登上高原,這支精兵深入敵境后就和后方失去了聯系,任誰也不知道他們去了哪、在做啥,顧昭君等人退到回鶻時特意給燕子坪傳書詢問,如今宋陽已經確定安然無恙,是否要把蟬夜叉召回去。
承郃一來不知道是否應該把他們叫回來,雖然宋陽無恙、雖然那個時候吐蕃還沒對南理宣戰,不過對南理、對回鶻而言吐蕃終歸是敵人,把這支精兵留在敵后,以后說不定就會有用處;另則承郃也不確定能不能把他們召回,當初蟬夜叉在出兵前對皇帝說得明明白白,將在外君命不受,鄭轉保證效忠大洪皇帝,但是在具體戰術上他要獨立指揮;第三重,承郃干脆也不知道該如何通知聯絡蟬夜叉。
所以任初榕給老顧的回信大意是:如果有辦法聯絡到他們的話,就把常春侯仍活著的消息告知,至于他們肯不肯回來,全都讓鄭轉去做主吧。
顧昭君既然敢去問郡主,自然提前就和同伴商量好了尋找蟬夜叉的辦法,待他們進入吐蕃后,云頂活佛便開壇,同時為祈求國運做卜。
密宗大小流派無數,不少宗派都有問卜之術,其中云頂所在的域宗問卜最為有名,云頂活佛開壇后最終求得出八個字:天魔歸巢,夜叉隨緣。
為國祈愿問福是正經事,云頂的八字卜言光明正大傳至高原上各大寺廟,沒過多久吐蕃幾乎人盡皆知。至于八個字何解,那就是佛家的機鋒了,仁者見仁智者見智,隨大伙怎么去想,云頂不會去解釋什么,反正蟬夜叉能看懂就得了。
知道卜言出自云頂之口,其中又提到了夜叉,只要鄭轉能聽到這八個字,又哪會想不到其中含義,天魔即為妖星,妖星就是常春侯宋陽,這小子沒事了,夜叉們想做什么都行。
他們想出的辦法果然好使,顧昭君等人還沒回過,蟬夜叉就顛顛從高原上偷渡回南理,重返燕子坪。
不過并非所有蟬夜叉都撤回,主將鄭轉和一千精銳留在了吐蕃,由其胞弟鄭紀率領余眾返回南理。
蟬夜叉潛入吐蕃本來是作亂去的,這段時間里吐蕃亂是夠亂了,可是和他們沒有一點關系,至少以任初榕所知他們全無作為,而鄭紀回來后,對之前蟬夜叉做了什么、鄭轉與一千精銳留下來準備繼續做什么,他全都絕口不提,在向李大復命的時候也只是一句‘事情順利,請陛下放心’。
豐隆被他氣笑了,正想追問‘什么順利、你們都做啥了’,忽然福靈心至…聽鄭紀的話中之意,仿佛他們蟬夜叉上高原去做的事情,作為大洪皇室的繼承人應該知曉似的,這一來豐隆就不敢再追問了。
不問就不問吧,戰火席卷西疆,整座南理風雨飄搖,這樣的時候,有蟬夜叉的主力留在身邊,總歸讓人心里踏實些。
強打著歡顏,眾人談笑著,簇擁起宋陽返回封邑中心,和每次回家一樣,宋陽沒再府中耽擱太久,洗了把臉換過一身衣服,就來到小鎮上,和鎮上鄉親笑呵呵地打著招呼,隨時都會站住腳步聊上一陣子,又去探望陳返,最后他回到老宅,帶著筱拂、初榕一起,在尤太醫靈前上香心中默默禱告。
而后任初榕對宋陽微笑道:“好好歇一會吧,讓筱拂陪你,我還有事情要做,先回侯府了,待晚飯時再來喊你們。”
說著承郃打算轉身離去,不料小捕忽然拉住了她的腕子:“莫走。”
承郃笑了笑:“真的有事情,很忙的。”
小捕不知該如何駁她,只是堅定搖頭,不許姐姐現在就走,跟著轉頭望向宋陽,示意要他出言挽留,宋陽走上前:“有什么事情都放一放吧,不在這一天。”說著,雙手伸出各握住雙株的一只柔荑,拉著兩個人一左一右坐了下來。
任初榕什么都說不出來了。甚至她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那幾步路、如何就坐在了宋陽身邊的,雖然名分早就定了,雖然她給宋陽做了那么多事、雖然她的心意他早就知道了,可這還是第一次被他握住了手。
由此任初榕知道了,宋陽的手很硬、很干燥、卻很緩和,暖和的甚至讓她覺得自己的手都已經融化。
筱拂初榕都留了下來。不過…三個人,尷尬呵。
一時間誰都不知道該說什么,大屋中變得寂靜異常,可是過了一陣,宋陽忽然露出了笑容。
屋子里實在太靜了,以至那個笑容綻放時帶出的幾乎不能被稱作‘聲音’的細小動靜立刻被另外兩個人捕捉到,接下來她們也笑了,寂靜依舊,尷尬氣氛卻被她們唇角蕩起的笑紋驅逐到九霄云外去了。
一場生離死別、兩份凄苦思念、還有國難家難的突然降臨,每個人都憋了一肚子的話卻不知該如何開口,直到此刻他們才恍然發覺,其實真的不用多說的,不用一個字的。
只為這一刻的安寧,之前所有那些讓日月無光、讓天地昏暗的擔心和委屈,竟然都變得微不足道了。而以后、在未來,哪怕再赴湯蹈火、哪怕再去傾動三江五湖來滌蕩世界,或許也只是為了再尋回這一刻的安寧吧。
昨日歸于塵土、明朝兇吉未卜,既然如此現在便享受吧。
短短片刻的安寧。
未能持續太久的安寧。
忽然一陣敲門聲輕輕響起,正在院子里曬太陽的幾條癩皮狗全都警惕抬起頭…小葡萄來了。
封邑中不少人都想找宋陽,都有要緊事情,但他們也都明白宋陽剛剛回來,這個時候愛人團圓,甚至連老太婆木恩都耐下心思不去打擾,但葡萄還是個小娃,哪會曉得這些,一個人溜溜達達地穿過小鎮來找宋陽了。
偏偏他還是最‘沒事找事’的,葡萄就是覺得,記名老師也是老師,老師遠行歸來,做學生的一定要單獨去拜會,給他磕幾個頭。
葡萄就是來磕頭的,娃娃雖小,還窮講究個禮數。
小捕撇嘴初榕咬牙,無奈無比可又怎么會真的怪小葡萄,宋陽則笑呵呵地受了小娃的禮數,同時心念一動,挎囊中取出了一串珠鏈,親手給他綁在了手腕上:“這個東西應該有吉祥之意,算是我的心意。”
得自荒原中漢人墳墓的、和宋陽手上戴著的一模一樣的珠鏈,宋陽送給了小葡萄。
葡萄翻身就跪又要磕頭,這次被宋陽一把抓了起來,笑道:“你還真禮多人不怪。”
小家伙煞有介事:“不磕頭不行,老師把自己的護身寶物送了我…咦?”
蘇杭送給宋陽的珠鏈,一直都被他帶在腕子上,他身邊人幾乎都見過,葡萄還道是同一串,但話還沒說完宋陽就翻起了袖子亮出自己那串,葡萄這才知道原來是兩條珠鏈。
一品擂后的搏殺逃亡、深山探訪蟬夜叉、別來禪院苦斗國師弟子、再加上這次出訪回鶻途中的一串風波,自從帶上蘇杭送給他的珠鏈后,宋陽經歷過無數風險,數不清多少次都陷入危機,最終都逢兇化吉;再看荒原中的漢人,不管他們的圖謀是否成功,但至少落個平安終老,兩串珠鏈雖然來歷不明,但或許真有些護身佑福的靈驗。
如今宋陽把它送給了小葡萄,祝福之意不言而喻。
至于為何不將其送給筱拂、初榕或者瓷娃娃,宋陽的想法簡單得有些狂妄:她們有他。
小葡萄甩著胳膊歡天喜地的走了,外面忽然又傳來了一陣紛亂。宋陽皺了下眉頭,小捕和初榕也不明所以,三個人起身走出屋外。
來到鎮上,只見大群‘閑雜人等’,個個眉頭緊皺面帶憂色,成群結伙向外而行,乍見常春侯、公主郡主一行,他們又忙不迭躬身行禮。
他們不是軍卒、更不是小鎮居民,都是些普普通通的南理人,從老人到娃娃年齡不一,穿著服色也各不相同,既有布衣平民,也有錦繡富貴。
很快宋陽就弄清楚了狀況,這些人都是佛家信徒,開戰之后自四面八方匯聚到妙香吉祥地,祈愿平安求佛福保佑,就在剛才,不知誰把洪口陷落、谷應春兵敗的消息泄露了出去,人群一下子變得恐慌了,西方再無屏障,燕子坪很快就會變成險地,人們又開始四散逃離,準備向南方撤去。
佛家信徒們路過小鎮,這才引出紛亂,好在吉祥地的僧侶們疏導有序,亂則亂了些,總算沒出什么事情。
當然不是所有人都要逃跑,真正的虔誠信徒并不為前線戰事所動,依舊專心禮佛。
宋陽看了一陣,深深吸了一口氣,挺直腰板對任初榕道:“晚飯的時候,請豐隆和鄭紀、阿里漢、木恩、金馬大伯,還有…劉二哥。”
六個人,分別是蟬夜叉、回鶻衛、山溪秀、石頭佬還有劉家軍的首腦,宋陽拉出的名單代表了封邑中所有武裝。
任初榕聞言就是一愣:“你想怎樣?”
“打。”一個字,宋陽說得風輕云淡,同時臉上也擺出一副淡然模樣,心里感覺簡直好得沒法說了。
小捕和初榕對望了一眼,兩個女子的臉上都顯出了激動,小捕的聲音甚至都有些輕輕發顫:“怎么打?”
“沒想好。”宋陽努力維持自己的清淡,可惜,沒底氣就裝不成高人了。
說完宋陽自己就笑了起來:“反正打就是了!”
不算泰坦鳥的話,封邑中所有武裝加在一起還不到一萬人,不是不能打,而是稍有不慎就會全軍覆滅,辛辛苦苦經營的家底轉眼就會化為烏有,任初榕也深吸了一口氣:“你要不要再想想,這一仗不是剿匪或者對付賊寇,而是兩國交兵,吐蕃…”
“不打不行的,非打不可!”宋陽早就想清楚了。
兩座屏障告破,南理岌岌可危,在這一世里宋陽一直都以南理人自居,燕子坪就是他的故鄉家園,保家衛國責無旁貸;
待吐蕃平南事了,怕是立刻就會調轉矛頭去對回鶻,日出東方為了替他報仇才去進擊草原,如今宋陽一定替義兄拖住高原上的惡狗;
天下皆知,燕子坪和鎮西王同仇敵愾,且封邑中又有妙香吉祥地,是南理佛徒精神寄托之地,就算他不打,番兵會放過此處放任不理么?何況吐蕃第一高手死在宋陽的刀下,大家本來就是仇人;
吐蕃攻擊南理,其中多多少少都藏了燕頂的圖謀,仇人要做的事情宋陽就去攔,全沒什么可說的;
而最最關鍵的,吐蕃打破西線便等若重創了紅波府,傷了紅波府就是傷了筱拂和初榕,尤太醫走后,這世上對他最好的兩個女子。把前面所有的理由都拋開,就只憑這一重便足夠宋陽去給吐蕃找麻煩了。
是輸輸贏,宋陽沒想太多,能確定的僅僅在于:一定要打,打狗。
這個時候,老太婆木恩不知從哪里鉆了出來,來到宋陽身邊,仍是那個問題:“宋陽,我問你,你究竟是根本未死,還是死而復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