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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沖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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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白音陣前剛剛豎起大王旗不久,視線盡頭就揚起沙塵…沙族大軍來到。

  又過了一陣,沙塵滾滾幾乎彌漫整座地平線,但對方仍隱匿于沙中,即便宋陽也看不到他們的軍容。

  沙民以‘沙’為名不是沒有道理的,他們喜歡在沙中前進、在沙中攻襲,除非雙方接近到可以沖刺決戰的距離,否則敵人都休想能夠把他們看清楚。

  白音沙王蠻話傳令,簡單有力:“起沙!”

  陣后早就有所準備,一支兩千余人的白音隊伍立刻忙碌起來,轉眼營地中壯漢呼喝牲口名叫,塵土層層而起、漸漸彌漫,沒多長功夫這邊也變得沙塵滾滾遮天蔽日。

  區區兩千人,就能把容納近十萬人的、偌大一片營地盡數籠罩于塵沙之內,只有那桿高高豎起的大王旗,立于沙層之上,正迎風招展。

  起沙又名‘趕沙’,是沙民祖傳的手藝,如果換成漢人或者犬戎來做,就是人數再翻十倍也休想能用揚起這么多的沙土;但是話說回來,若非最近干旱無雨、泥土干燥而松軟,又或者讓沙民換個地方、去水草豐茂的草原或漢境去趕沙,累死他們也休想能趕出這么大的聲勢。

  就在白音起沙的同時,族中婦女也開始忙碌起來,把一壇壇劣酒送到陣前,不知有什么用處…

  兩支大軍都把自己藏在風沙中,大族徐徐靠近、白音凝立不動,雙方誰也看不清楚誰。而白音沙王則邁步向前,走出了沙塵范圍,在他身后只有二十名強壯武士跟隨,白音大軍仍留在原地不動。

  畢竟是同族,開戰之前還要先說上一陣子話,如果沒有意外的話,待大族軍馬靠近到一定程度,沙主也會走出來,兩方首腦談判。

  宋陽也跟著白音沙王一起走出來,沙王又看了他一眼,宋陽趕忙解釋:“里面太嗆,我還是跟你一塊出來吧。”

  沙王猶豫了下,不過還是點點頭:“待會我和沙主說話,你莫開口,這是沙民的事情,你跟著攙和不好。”

  宋陽自然滿口答應,另外還不忘抱怨一句:“你們沙民打仗可真夠臟的…不對啊,我根本聽不懂你們說啥,何談插口,除非你們用漢話談判。”

  沙王咳了一聲,伸手敲了敲額頭,笑了…明日此時,眼前的大片曠野和身后的初建家園中就會鋪滿尸體,現在看上去再怎么從容鎮定之人,心中也暗生緊張,沙王也不例外,這才會失神說錯話。

  除了緊張之外,沙王心中還另藏了一份愧疚:

  遷居到此的確是不得已的選擇,但是他以為,白音實力不俗,自己又頂了個‘神眷武士’的名頭,沙主應該不會輕易開戰。按照他的估算,回來后雙方使者往來,總要先扯皮一陣,而此時已近深秋,用不多久凜冬降臨。

  從大族居處邊緣到白音營地,最快行軍也許要三天兩夜的功夫,敵軍必須要在野外過夜,要知道荒原上的冬天可不死兒戲,只要第一場雪落下,地面就會凍得堅逾鋼鐵,到那時根本根本挖不動地面,沙民的帳篷又擋不住嚴寒,且他們生活艱苦,能夠御寒的皮裘數量有限,做不到人手一件暖裘,兩宿下來就算不凍死,也沒什么戰力可言了。

  除非沙主發了失心瘋就想吃敗仗,否則不會在冬天動兵。

  沙主不會知道白音按照軍陣來布置營地,他不會在乎多等一個冬天,但于白音來說,等到漫漫長冬過后,他們的大營就能初見規模,即便不算白音女子,只以青壯戰士而論,沙主再想攻陷這座有三萬悍卒把守的堡壘似的營盤,沙主得把多少人投進來?。

  沙主投不起這樣的本錢。

  而最讓白音沙王想不通的是,就算沙主不肯多等,非得要搶在冬天來臨前進攻白音,至少也得再過十來天才能殺到。

  沙民是人人皆兵之族,但換一種說法,人人皆兵也是人人都不是兵,沙族條件艱苦,養不起專門的軍隊,平時青壯都要勞作,到戰時扔掉耕具拿起軍器就變成了戰士。待沙主統一全族后這種情況有所改變,不過也日常維持的,能夠隨時調用出征的兵馬不超過三萬,有危難時靠他們先頂上一陣還可以,可就憑著這些人,想要征服將近十萬白音,那是做夢。

  沙主敢來,就說明他有必勝把握;他自忖必勝,就非得有大軍不可。集結軍馬、調運輜重,再加上三天的行軍路程,最快最快也得十幾天時間才能殺到白音面前。

  可是到現在為止,白音不過才抵達此間四天。這樣算起來,幾乎是白音扎營同時,沙主就揮兵而進打過來了。對方哪來的時間?仿佛沙主早就集結好了軍隊專等他們過來似的。

  如果是長久經營,四天和十幾天沒什么區別,但在白音落足未穩時,其間的差異就大了,最簡單的,十幾天功夫,至少能讓他們把前沿陣地修整完畢,可是現在…這一仗打起來,基本就是平原對沖的格局。

  沙王嘆了口氣。

  宋陽還有話想問,不過見沙王愣愣出神,他就一直沒出聲,此刻見他回過神來,伸手指向遮掩大族的沙塵問他:“能看出對方有多少人么?”

  白音沙王搖了搖頭:“沙團上看,是萬人趕沙的規模,至于里面藏了多少,除非現在下雨打掉飛沙,否則在外面休想辨清楚。”

  只趕沙之人就上萬,只能用鋪天蓋地形容的沙團,其中有可能藏了十萬重兵,又或者…就只有那一萬人故弄玄虛?宋陽搖頭一笑,完全不可能的事情吧。

  大族的沙團越來越接近,白音沙王也不再干等,對身后手下打了個手勢,后者會意,舉起腰間號角,傳起三長、三短六聲號令,示意對方停步、請首領出來詳談。

  大族的沙團中響起了一片催戰鼓作為回應。

  沒有顧念同族之誼、不曾遵循古老戰例,沙主根本就不想和白音交涉,直接擂鼓開戰!

  隆隆巨響頃刻震動荒原,對面鋪天蓋地的沙團猛地炸碎,潮水般的大族沙民揮舞手中利刃,就此發動沖鋒。

  包括沙王在內,所有白音人都告一愣,并非反應遲鈍或者被嚇得失神,而是這樣的事情在沙民中絕不可能發生。白音以為,即便信仰不同、即便絕無妥協余地,可大家畢竟來自同一民族,就在幾十年前,他們的父輩還以兄弟相稱…哪怕最終會生死相見,在之前至少彼此應該見上一面,向彼此敬上一杯辭別酒。

  白音已經備好了酒,但用不上了。

  倒是宋陽反應最快,漢人可沒有白音那么樸實的心思,一見大族開始沖鋒,伸手拉起仍自發愣的白音沙王,轉身就往自家陣中跑去。

  可宋陽萬萬沒想到的,白音沙王被他拉住,就只向后退了一步便回過神來,當即占住腳步、手上用力一甩掙脫宋陽,隨后翻手抽出了長刀,非但不再后退,反而大吼一聲,拔腿沖向正蜂擁而至的敵人。

  敵人沖鋒,他也沖鋒;敵人鋪天蓋地,他只孤零零一個。一個人的逆襲。

  宋陽功力未復,力量本就不如他大,加之猝不及防被沙王猛甩,立足不穩摔倒在地,不過屁股才一挨上地面便腰腹發力彈躍而起,看看身后又望了望前面的沙王,宋陽一咬牙又追了上去,與沙王并肩,邊跑邊問:“不用指揮你家兒郎排出的戰陣了么?”

  剛問過一句,身后遽然傳來鏗鏘號角,先前那二十名同沙王一起走到陣前的白音武士,在追隨殺王身后一起沖鋒的同時,舉起了腰間的短號…

  沙王跑得并不算太快,但步履沉著神情穩重,隨著奔跑手中長刀緩緩揮動,挽出一枚枚刀花:“戰陣早就演練得純熟了,不用我去指揮。”

  宋陽‘哦’了一聲:“所以你就上去送死?還是你們沙民打仗族長都沖在第一個?”

  沙王笑了一下,好像有些無奈:“如果開戰,我非得沖在第一個不可,和我是不是沙王無關。你忘記了?我是神眷武士。永遠沒有后退的道理…我是白音的圖騰,若我逃回去了,兒郎們心里不舒服,會影響士氣。”

  “不過,”沙王的聲音里又多出了少少的興奮:“也有好處的,只要我敢沖,我的人就敢瘋。”

  話音落處,身后的號角聲停歇,號令傳入白音,換來萬眾嘶嗥,轟隆隆的大響之中,籠罩營地的沙團崩裂四方,所有白音戰士縱躍而去,追隨著自家的沙王、追隨著族中的圖騰與驕傲,逆沖向強敵!

  沙王最先起步,相對狂奔之中,與敵人迅速接近,沙王對宋陽道:“現在你退回去,沒人會怪你,此戰于你無關。”

  “要是真有退路,我也未必會跟你來。”宋陽的回答簡單明白。若大營被敵人攻陷,宋陽不以為自己和媳婦、老班還能在亂戰中存活下來。此戰他與白音并肩,但卻是為自己打的。

  沙王哈哈一笑,不再廢話,伸手在懷里一摸,把一樣東西塞進口中。

  宋陽還有些納悶,抓緊最后的時間問了句:“吃什么呢?”此刻他已經能清晰看到對面敵人臉上的痦子。

  沙王沒回答,只甩下一句:“跟在我身后!”說話同時腳下陡然加速,仿佛一頭發瘋的野牛,一頭沖入敵陣,手中戰刀綻放燦燦光華,所過之處鮮血爆起!

  沙王之后是宋陽,宋陽身后是二十位白音戰士。而白音的大軍還在百余丈外,他們腳下跑得再快、臉上神情再如何凄厲,手中利刃揮舞得再怎么用力,終歸是落后了一大段,沒辦法在第一刻就掩殺到位。沖在最前面的二十二個人,像極了二十二只小蟲子,明知什么都攔不住,卻還張牙舞爪、義無反顧地一頭扎進對面涌來的浩浩潮水中…

  宋陽從未想過有朝一日自己會成為一個陣前卒、而且還是二十二個對抗數萬大軍的陣前卒之一;他更沒想到的,死而復生后第一次沖鋒竟然是‘倒退著’殺入敵陣的。

  沙場搏殺永遠沒有誰照顧誰之說,只有彼此協作、互相保護,沙王讓宋陽跟在自己身后,既是替宋陽擋下前面的攻擊,同時也是把背后交給了伙伴。

  所以宋陽轉身、與沙王背背像依,所以宋陽是倒退著沖鋒、殺入敵陣的。

  真就仿佛扎進洪水的螞蟻,而且是漿糊洪水。甫一進入敵陣,宋陽只有一個感覺:束手束腳。

  龐大的壓力,看不見卻猶若實質,它來自萬千敵人的殺心、殺意、殺氣;它來自敵人口中的嘶嗥與手中利刃揮舞時激蕩起的風聲…所有這些虛無縹緲的東西,此刻盡數化作冥冥之力,難以碰觸卻真實存在,死死壓在宋陽身上,讓他呼吸困難、移動困難、什么都困難!生死須臾之中,卻有力使不出的壓抑。

  可又有什么辦法啊?想活命就得先拼命、拼命廝殺;想要不被敵人殺死,就得堅定心志、不為外物所動、調運起本應屬于自己的力量。

  每個兒郎都曾幻想過沙場鏖戰,斬殺敵寇無數、裹蕩血雨腥風。宋陽也不例外,雖然記憶不再,可前生今世的夢中幻想仍保留于意識之中,但是等他真正沖入戰場才猛地發現,此刻心中唯一的念頭,竟不是殺敵,而是保命。

  四面八方,長戈短刀…宋陽看不到兵刃的主人,他只知道周身無數兵刃遞上來,每一件都足以要了自己的小命,能做的只有拼出所有的力氣,手中戰刀揮舞如風死死護住身體,把這些刀槍統統擋開。

  手中戰刀揮舞如風,金鐵交擊的聲音早已連成一片,仿佛永遠不會停息。

  只能抵擋、無法躲避。根本無處可躲,且他也不能躲,自己的后背還依著另一個人,我若踏開半步他就會變一朵血蓮蓬。

  不過短短的片刻功夫,卻仿佛七生九世般漫長;不過是揮舞戰刀,卻仿佛傾覆三江五湖般吃力,但真正讓宋陽難以忍受的,卻并不是生死一線、幾乎毫無希望的困境,而是胸中的重重憋悶。

  龍雀霸道,講求血性張揚、殺中問道。大開殺戒才是它的進取之路、血海揚帆才是它的本性所在。宋陽記憶丟了,但這門兇戾功法并未消散,仍在他身體中蟄伏,此刻宋陽只求保命顧不上殺人,與‘龍雀’本意背道而馳,胸中不覺憋悶才怪。

  宋陽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多久,甚至他隱隱懷疑,在敵人利刃加身之前,自己的胸口就會先爆裂開來,那份郁郁越結越重,壓得他心慌氣短。

  就在此刻,眾人眼前猛然炸起一道強光,狂風卷揚而起,吹得人幾乎站不住腳,旋即一聲驚雷砸碎昏黑天地,天上巨響轟鳴,仿佛天兵騎陣從頭頂隆隆踩過;云下暴雨轟動,其間還夾在冰雹,打在身上、臉上錐般刺痛。

  反常天氣,冰雹只有夏天才會有,何曾在秋天降下過,可更讓人吃驚的是,雷聲滾滾之中,陡然一道紫弧探出烏云,不偏不倚直直轟中白音不久前豎起的那桿大王旗!

  旗桿的哀鳴盡被雷霆怒吼遮掩,瞬間化作飛灰,只剩下焦黑半截。

  突如其來的變故,讓白音戰士腳下微緩,更讓大族沙民驚駭欲絕…大旗豎得奇高,實在太醒目了,即便沙民大族在沖鋒前都隱于沙團、目力受到影響,他們也能清晰看到那桿王旗。

  沙主的軍隊當然不知道白音豎起大旗的用意,當他們遠遠看到大王旗時,心中大都理解成:白音有意投降,不敢、至少不愿和沙主大軍交戰,若決意死戰又何必掛起我們的王旗?

  不過在以為白音投降時,沙主大軍并不覺得如何振奮,倒是欣慰更多一些。傳承了千百年的同族之誼,不是幾十載光陰就能盡數抹掉的,打從本心而論普通的沙民戰士也不愿和白音開戰,如果白音能投降,無疑是最好的結局。

  可是沙主的命令出乎意料,對方明明露出‘臣服之意’,還是傳下了屠滅之令。

  屠殺‘投降’的同族讓人費解,大軍雖然奉命行事,但每個人的心思里,都藏了一份不痛快…而此刻大戰剛起一聲驚雷斬落王旗,便是神靈之怒吧!

  趁著身旁敵兵疏神、手上的攻殺之勢稍頓的空子里,白音沙王皆盡全力,以蠻話疾聲大吼:“沙主無道天雷譴責。殺!”

  不需要激昂言辭,只消一個簡單解釋。剛剛那一道驚雷便足以將所有白音戰士的熱血煮沸。幾個呼吸過后,虎狼白音終于沖到近前,一鼓作氣殺入敵陣!

  士氣此消彼長,沙主大軍的前鋒幾乎一觸即潰,圍攏在宋陽和沙王身邊的敵人很快被白音戰士沖散,兩個人壓力大減,算是暫時保住了性命,可還不等宋陽松一口氣,白音沙王忽然趴到了地上,摸摸索索好像在找什么東西。

  宋陽納悶:“牙掉了?”

  沙王一貫有問就有答:“剛才喊的太使勁,把哨子給啐出去了。”

  宋陽不知道什么哨子,想要再問忽然一個敵卒不知從哪里沖出來,手中長戈如蛇,直刺向他的心口,宋陽想也不想,腳下跨步避開長矛,跟著手中戰刀一揮,將其砍翻在地。

  戰爭殘酷,每一條被困于戰場的性命都變得微不足道,敵卒連慘叫都沒來得及發出就慘死,而在白音眼中一向脾氣溫和、心眼善良的宋陽,在刀鋒染血、終于殺死一個敵人之后,卻情不自禁地笑了一聲…真正的情不自禁,斬殺一人,心胸忽地爽快萬分,郁郁一掃而空,宋陽也不知道為何會如此,但他聽得清清楚楚,自己這一聲輕笑,仿若惡魔般邪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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