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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功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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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班大人愕然瞪大雙眼,口中喃喃嘀咕了句‘不可能’,繼而轉頭望向沙王。

  沙王則瞇起了雙眼,神情里帶了幾分驚訝,再開口時雖然語氣有些古怪、聲調有些別扭,但說的明明白白就是漢話,對宋陽道:“想不到,你的眼光還算明白。”

  宋陽對兩個同伴從頭開始講起自己的經歷,才說道那晚見面后他潛出營地、遇到幾頭狼的時候,余光里就瞥見沙王的神情微微一變,若聽不懂漢話,沙王又怎么有這樣的反應,不過宋陽也不太確定,對班大人笑著說‘他懂漢話’,也是一次試探。

  正如宋陽猜測,沙王精通漢話。

  早在白音遷徙前,班大人就帶著‘兒媳’去沙王金帳里去翻譯犬戎軍報,干活中一老一小時時會用漢話交談,他們說的話沙王都能聽懂卻始終不露聲色,連久經世故的班大人和心思靈秀的瓷娃娃都被他瞞了過去,足見沙王的心機不俗。

  這樣的人物,當然不會因為宋陽的一句試探就露出馬腳。不過沙王有自己的想法,既然宋陽出言試探,就說明他已經生疑,再說話時自然小心提防,自己沒機會再聽到有用的東西,與其如此,干脆把事情挑明,省得雙方都難受。

  班大人老大的不高興,到了他這個年紀,基本是一生氣就發脾氣,全不用在乎什么了,用漢話冷笑道:“原來王上才是博學之人,連漢話都通曉,更毋論犬戎文字,可笑老頭子卻還懵然不知,煞有介事地給你翻譯軍報,當真貽笑大方!”說完,稍稍停頓片刻,老頭子越想越生氣,又把這番話分別譯做沙民語和犬戎語,從頭到尾給沙王再說兩遍,譏諷之意不言而喻。

  沙王神情里倒沒有生氣的意思,如實應道:“犬戎文字我真的看不懂,再說聽得懂漢話也不見得是什么好事,天天聽你倆罵我也不能還嘴。”說著,他笑了起來,伸手拍了怕班大人的肩膀以示安撫,隨即又望回宋陽:“接著說,狼的事情。”

  宋陽有些茫然:“狼的事?沒狼什么事,主要是怪蜥蜴作祟。”

  沙王搖頭,神情認真:“你提到,在野外遇到了一小群狼…有關細節我要你說明白。”剛才他就是聽宋陽提到了狼,一時間心頭震駭沒能保住無知神情,足見他對野外狼群的重視。

  宋陽搖了搖頭:“沒有細節,僅只七頭狼,和一只藏在土中的怪蜥對峙,我殺蜥蜴的時候它們逃走了。”

  沙王卻不肯罷休,又仔細問過宋陽當時的藏身之處,跟著傳令族中一眾重要人物來帳中相見,嗚哩哇啦一番蠻話商量,半晌后有了結果,轉眼外號角聲大作,沙民一口氣派出數十支小隊,騎上快馬疾馳而去,跟著大批族中青壯整理干糧水囊和鋒利武器,集結成軍原地待命…

  生活在惡劣環境中的民族,戰士比例極高,沙民中,十五到五十歲的男子,平時是主要勞力,戰時則個個都能披掛上陣,所以白音全族不過七八萬人,但備戰時能立刻湊出近三萬戰士,實力不可小覷。若非如此,沙民早就被犬戎滅掉了。

  宋陽和瓷娃娃不明白沙王這是要做什么,群族戒備,準備打誰?兩人不約而同望向右丞相,后者搖頭道:“別看我,我也不知道!”

  倒是沙王給宋陽等人解釋了幾句。

  班大人是草原通,但他了解的部分僅限于軍事、民風,對此間的‘生存規則’卻一竅不通…不久前沙民遇到了大群黃羊,這是樁喜事,不過在大大的幸運背后,有時也會隱藏著危險。

  秋季黃羊遷徙,在它們身后往往會有狼群跟隨,狼子的速度遠遠比不得黃羊,但勝在耐力持久,不惜跋涉千里牢牢跟隨。

  不是羊群身后必有狼群,但前陣沙民遭遇的那支黃羊大軍規模罕見,驚動狼群的可能大增,當時班大人留意到沙王留下一隊精兵不參與勞作,還道他們是為了捉拿宋陽,其實沙王留下這隊人最主要的目的就是防備狼群。

  隨后幾天里,針對羊群來臨的方向,白音探馬不知探索了多少次,始終沒能發覺狼群的蹤跡。這樣一大群黃羊背后居然沒有狼,情形很有些反常,不過沙王也沒多想什么,只道是沒事了。

  但剛才聽宋陽提到了一小群野狼,沙王心中又大吃了一驚。

  宋陽落在了沙民手中,心中早就想開了,有什么想問的也不會遮遮掩掩,笑問道:“幾萬人的隊伍,還會怕狼群么?”

  瓷娃娃也開口發問,問題和宋陽差不多,但角度相反,夫君問的是人,娘子想的是狼:“我聽說狼性狡猾欺軟怕硬,見到你們這么龐大的隊伍,它們也敢襲擊?”

  沙王正色應道:“秋天里狼群要添膘儲食準備過冬,是一年中最兇猛、最貪婪的時候。正是因為它們狡猾,所以能明白,前面過去的那群黃羊,它們已經吃不到了。”

  狼群追逐黃羊群,并不是要把黃羊一網打盡,它們速度不夠快,沒有這個能力。之所以緊追于身后是因為遷徙途中黃羊中會不停有老弱病殘掉隊,這些黃羊就會成為它們的美餐。

  但是羊群遭遇沙民,整整半天的圍捕,對沙民而言是一場大豐收;對羊群來說則是一次清洗、淘汰,體弱的大部分都被擒獲,體健的才能飛奔逃過。經此一役,以后的羊群掉隊者會大大減少,狼群再追下去已經沒有了意義。

  換個角度去看,差不多就是沙民搶了狼群的口糧。

  “再說狼群,見了大隊人馬也不一定就會散去,主要看頭狼的性子了,若是謹慎些的,多半會轉身離開;可要是貪婪兇殘之輩…”沙王說到這里,班大人忽然‘嗤’地一笑:“還‘貪婪兇殘之輩’,王駕漢話說得端端正正,比老夫這個漢人還更好,佩服萬分。”

  老頭子這口氣就一直沒順過來。沙王還真是個好脾氣,一笑了之,全不和他計較什么。

  宋陽則繼續問道:“要真是‘貪婪兇殘之輩’,它們會怎樣?”

  “會做兩件事,一是召集同類,草原上的狼群各有領地,平時互不冒犯、鮮有越境,但是如果獵物足夠豐足,不同的狼群之間也會有協作;再就是遠遠跟隨,等待時機,這些畜生的耐心比著人要更好。而且,即便戒備得再怎么森嚴,有一件事也是我們控制不了的,狼群很可能會得到一個機會。”

  草原深處的狼有預知暴風雪的本能,而且相比于沙民或者牧民,在暴雪中它們的行動更靈活,今冬的第一場暴風雪,就是它們的機會。

  即便沙民世代生活在荒原,對這里的天氣無比熟悉,也沒法判斷出今年的第一場暴風雪究竟何時降臨,按照沙王的估計,在入冬之前,他們一定能夠抵達新的營地,可是第一場暴雪未必就一定會在入冬后降臨,它很有肯能提前的。

  若暴風雪提前到來,行途中的沙民勢必混亂,狼群趁機偷襲,后果難以估量。

  另外,沙王之所以對宋陽遇到的那一小隊狼群如此重視,是因為按照沙民經驗,真正的小股狼群,即便再怎么饑餓貪婪,也絕不會靠近大隊行人…狗有靈性,遇到喜歡吃狗肉或者經常殺狗之人,它們會遠遠地避開。而狗的這份靈性,完全是從它們的狼祖處繼承來的。沙民視狼為惡魔,見之必殺,小群的狼如果發現大隊沙民,只會聞風而逃。

  敢于在沙民營地附近出沒的,絕不會是孤狼,身后一定聚集了龐大的狼群,它們是狼王派出的探子。

  對狼牧民美化沙民丑化,不過不論美化或丑化,狼在草原人的心中,都有些被神話了,可是這種東西也的確不好對付,想要避免損失,就必須先發制人,提前把它們打散、重創。

  宋陽發現了小隊的‘狼探子’,由此沙王篤定有大群的餓狼正悄悄跟隨沙民的大隊,這才派出小隊四處搜索,拼著耽誤行程,也一定要把狼群打掉,否則后患無窮。

  沙王說過狼群,對宋陽打了個手勢,示意他借著把自己的經歷講完。

  有關追逐巨蜥、營救嬰兒的經過,宋陽不隱瞞,但如果不去描述那些艱難和危險,只是論及事情本身也就沒什么可說的了,充其量兩三句話的事情。至于其他,花海惡戰前的事情宋陽一點都不記得,如何死而復生他自己更是莫名其妙,潛入營中偷偷探望謝孜濯也沒什么要緊。

  沙王大概問了幾句,見沒有重點也就不再追問了,閉口沉思了一陣,重新抬頭對宋陽道:“死而復生的事情好辦,但你在花海真真正正殺了我們幾十個人,于白音有罪。”

  不等宋陽有所反應,瓷娃娃就目現驚訝:“死而復生的事情好辦?”話問出口,不用沙王來回答,她便恍然大悟,笑著對沙王道:“他患有嗜睡怪病,被誤當做尸體埋葬了。”

  敵人‘死而復生’,在沙民眼中是神罰之兆,現在宋陽到了沙民營地,白音上下盡知他已回來,沙王就算再把他殺掉也沒用了。但又不能讓族人恐慌,所以沙王不會承認宋陽是‘死而復生’,以前班大人胡編的那個‘因嗜睡癥被誤埋’的借口,就派上用場了。

  果然,沙王也笑著點點頭:“我就是這么和族人解釋的。”

  剛才白音眾多長老奉召來到王帳,除了討論狼群,沙王還把這個解釋交代了下去,要長老們回到各部去和族人說清楚。

  解開了第一個問題,又冒出了第二個問題,這次是班大人開口:“何必如此麻煩,在蜥蜴巢穴里你直接殺了他滅口不就是了,就像殺桑普祭祀那樣。”沙王親自率領勇士追入蜥蜴巢穴,追隨在他身邊的都是最最忠心之人,那個時候沙王殺了宋陽,全不虞泄密,事情也就會被永遠捂住,比起現在還要編借口哄騙族人,省事得多也高明得多。

  “先說桑普,他并非死于我手,他是自殺。”沙王解釋了一句:“再就是,我一直都想抓住宋陽,這一重沒錯,但我從沒想過殺他,抓他是怕他落在沙主手中。”

  說著,沙王搖了搖頭,語氣里沒有因被誤會而顯出不悅,繼續道:“白音和其他沙民、和漢人都不一樣,有些事情不是我們不懂,只是我們不愿做。白音脫離大部出來,也是一樣的原因…若今天我殺他滅口,當年我們有何必歷盡辛苦,獨自遷徙到遠方?”

  沙王的話里牽扯到白音與其他沙民的糾葛往事,具體的沒有多講,但他的意思帳中其他幾人都能明白。

  “再說我,”沙王指了下自己:“我的老師是漢人,否則我也不會講漢話,他臨終前曾對我說過,如果遇到漢人一定要小心警惕;可如果他們真的是落難之人,能幫就幫一把。能明白?沙民對漢人沒有惡感,而我對漢人,另外還會多一份親切。”

  “最后再說你,”沙王望向了宋陽:“你為了不相干的白音小娃甘冒奇險,我若還想殺你滅口,那也太…...”說到這里,他皺起了眉頭,看樣子是漢語不熟,讓他一時間找到合適的措辭,干脆用蠻話接著說了下去,說完他看向班大人,盼著老頭子能幫他翻譯下。不料老頭子全不買賬,冷哼道:“少看我,我不管。你不是會說漢話么,自己說啊。”

  沙王干笑了幾聲,對宋陽無奈道:“反正大概是那么個意思,你能明白就好。”

  宋陽點點頭,沙王又換過了話題:“你救下了一個娃娃,還發現狼群的線索,這些都是大大的功勞;不過,你也貨真價實殺了白音幾十位勇士,犯下了大罪。和漢人不同的,白音族內從沒有‘功過相抵’一說,立功之人當享受全族愛戴,可犯了罪也非得接受懲罰可不,這是世世代代傳承下來的規矩,我是族長但也不能更改。”

  班大人翻起眼睛,語氣不善:“什么意思,直接說就是了。”

  沙王平靜應道:“你們繼續跟隨大隊,所有人都會把你們當做貴賓,直到大雨降臨、天水洗罪。宋陽若能脫罪,以后要繼續留下來做貴賓還是離開白音重返家園,你們自己決定,若是前者就不必說了,若要回家又怕路途艱險的話,白音會奉上勇士沿途護送。”

  瓷娃娃見識過沙民的天水洗罪,當即就搖頭道:“不行。”

  沙王的回答卻更加堅決:“不行也得行,這已經是宋陽最好的結果了。”跟著他聲音稍緩,又補充道:“也不用太擔心,下次天水洗罪,我會選一場真正大雨,不會中土停歇的。”

  天水洗罪分作前后兩個部分,最要命的是前一步,在沙漏計時的時候大雨不能停歇,否則全部問斬,這個過程干脆就是聽天由命;至于后一步,四人搏殺幸存者脫罪,對宋陽倒沒什么難度,憑著他現在的身手,殺死三個沙民沒太多問題。

  沙王的決定也是沙民的傳統,全無更改和討價還價的余地,三個人也不再多說什么,就此返回住處,不過剛回到他們自己的帳篷,班大人好像想起了什么,又急匆匆地去返回王帳,不知和沙王去說什么。

  過不多久班大人回來,在他身后還帶了四個白音青壯,幾個人一起動手,很快就幫他建起了一座新帳。班大人指著新帳篷對兩位同伴道:“我自己住這里,晚上沒事別來打攪我。”

  瓷娃娃有些窘,宋陽覺得這樣也不是個事,笑道:“還是住一起吧,好多事情我還都不明白,得要您老指點。”

  “屋里有男人,我睡不著。”班大人冷曬:“再說我沒什么可指點你的,有什么事情你問她去,少來煩我。”

  這個時候有沙民來訪,一對年輕夫婦帶著宋陽救下的那個娃娃,來拜謝他的救命之恩。

  班大人還對沙王會漢話耿耿于懷,甩了句:“沙民都會說漢話,不用我做通譯!”,溜達著返回自己帳篷了。

  剩下的人沒辦法,只能用手比劃著費力溝通了…

  小娃的父母已經在蜥蜴偷襲的時候喪生,現在的年輕夫婦是他的叔叔嬸嬸,以后會撫養小娃長大成人。沙民不擅言辭,尤其那個‘叔叔’,對宋陽的感激深重,但翻來覆去也只有那幾句謝詞,隨后一定要讓宋陽給小娃起個名字。薩民習俗特殊,族中小娃要滿兩歲才能有正是的名字,現在這個小娃還沒名字。

  宋陽想也不想:“阿斗。”

  年輕夫婦致謝后,口中反復念叨著‘阿斗,阿肘、阿狗’離去了,謝孜濯問宋陽:“阿斗…古怪的很,有什么出處么?”

  宋陽搔了搔腦袋:“出處肯定是有,就是現在還想不起來。”

  自從怪蜥襲擊營地,沙民就暫停了行程,一直在原地扎營,而且最近幾天也還會繼續住下去,等打掉狼群再啟程。

  宋陽被蜥蜴打得渾身是傷,且體力消耗巨大,此刻終于安定下來,進賬后好歹吃了些東西,甚至連話都沒能再說幾句,就在也堅持不住,倒頭沉睡了過去…

  昏天黑地的一場大睡,過去不知多久,直到外面傳來震天動地的呼喊聲,打碎了宋陽的好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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