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大人被異族人帶走許久,直到天色再度黑暗還沒有回來,瓷娃娃依靠在冷冰冰的巖壁,雙手抱著膝蓋,抬頭看著洞頂縫隙中透出的光芒,白天時看陽光,夜里則看月光,一坐一天,姿勢不曾稍改,一言不發。
其間牢頭老漢又來過幾次。
第一次是中午,牢頭送午飯進來,依舊是黑乎乎的粥,看到早上的那碗粥還未動,牢頭皺了皺眉頭,不過沒說什么,換上了新粥離開;到黃昏時他再來送飯,見到午飯仍原封不動,牢頭有些著急的樣子,雙手比劃著,示意丫頭吃飯。
瓷娃娃不看他,只是看頭望著洞頂。
晚飯還是黑粥。
牢頭勸了半天,見漢人女娃全沒有一點反應,嘆口氣走開了,過不多久他又折了回來,這次他手中多了幾枚白底黑紋、拳頭大小的蛋,也不知是什么東西下的,牢頭比劃得很用力,告訴謝孜濯,這種蛋味道很好。
謝孜濯笑了,搖著頭:“我不會把自己餓死,可是現在真的不想吃東西,等一等吧,還是要謝謝你。”
牢頭根本聽不懂漢話,一邊搖著頭,繼續賣力比劃著,如此過了半晌,等他確認自己只是徒勞后,終于還是放棄了,把怪蛋放在謝孜濯的腳邊,搖頭嘆氣著走掉了…直到三更時分,外面的鐵門再次有了動靜,班大人回來了。
讓人有些意外的,班大人出去轉了一圈,居然還有不錯的收獲,他懷里抱了幾件東西:兩件疊得方方整整的毛皮毯子,外加一只新瓦罐。
班大人把其中一只毯子遞給了謝孜濯:“晚上很冷,蓋著暖和些。”隨后他又打開了瓦罐,聲音里終于有些一點點語氣,少許的開心味道:“我要了一罐子酒,你要不要喝一點?”
說話的功夫,瓦罐里的味道已經彌漫出來,刺鼻的酸嗆中夾在著一股酒臭,很不好聞,如果在漢境哪家酒館敢賣這種酒,怕用不了一天就得被人砸了。
班大人看來心情很不錯,好像抱著寶貝似的捧著酒罐,還多嘴解釋了一句:“這里沒有好水,釀出啦的酒就是這股味道。”
說著,他用先前喝水的破碗小心翼翼地接出了半碗酒,才剛喝了一口就開始劇烈的咳嗽,碗中酒幾乎都被抖撒了。
見老頭子咳嗽的太辛苦,瓷娃娃問:“我幫你錘一錘吧。”
老頭子一時說不出話來,只是用力搖頭拒絕了好意,過了好一陣才理順了氣息,費力道:“捶背你做不來,這事看著簡單,但也不是誰都能做好的。力量要恰到好處,位置要來回變化,否則捶著更難受,還不如不捶。”
話說完,他看到酒灑了、碗空了,老眼里顯出一份心疼,所幸酒罐還在,又倒出了些、喝掉,結果和上次如出一轍,他又開始大咳了起來,不過這次老頭子聰明了不少,他只倒進碗中一點點酒,全部喝掉后,咳嗽帶來的顫抖再怎么激烈,碗中也無酒可撒。
接下來又是倒酒、喝酒、咳嗽…每喝一口班大人都會咳得仿佛快要把肺葉吐出來了,可就是又不肯舍掉壺中的酒,偏偏他手中的又不是什么好酒。
瓷娃娃的聲音很輕:“會咳嗽,就別喝了。”
“開蓋了,今晚喝不完明天太陽升起來,天氣熱了,酒會更酸更嗆,到時候更沒法喝了。”班大人的道理十足:“給他們干了整整一天的活,才換來這么一點酒,我不喝掉它,不就等若白忙了一天。”
“他們?”瓷娃娃抓住了重點。
班大人咳得骨頭都快散了,暫時放下了酒碗,應道:“沙民。”跟著又加重了語氣:“這里是沙民的地方。”
瓷娃娃沒什么表示,繼續問著:“風暴之后是沙民救了我們?”
班大人忽然古里古怪地笑了起來:“不是救了我們,而是饒了我們。”
謝孜濯冰雪聰明,聽了老頭子的怪話稍稍琢磨,就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說…在風暴里襲擊我們的怪物是沙民?他們都長著翅膀會飛?”
“翅膀肯定沒長,那個牢頭就是沙民,你見他有翅膀么?”班大人搖了搖頭:“但他們的確會飛…”
班大人又喝了一口酒。
酒水入喉,嗆辣倒沖,讓人忍不住又想咳嗽,可班大人這次沒出聲,他狠狠憋了一口氣,咬牙、抻脖、攥拳、身體緊緊繃住,好像和自己賭氣似的,硬是把喉間的那陣抽搐給憋了回去,半晌過后才長出了口氣,說道:“功敗垂成。”
四個字,他說的一字一頓。
羅冠、宋陽功敗垂成。
那晚大宗師站在排頭匡護同伴、抵抗過境的怪物大軍,最終堅持不住被狂風卷走,身后宋陽只劈出十三刀,之后隊伍就徹底被沖散…其實,如果羅冠能再多堅持一盞茶的時間、或者宋陽能再多撐半盞茶,他們就扛過去了。
百里過九十,他們差一點就逃出生天了。
隊伍被沖散后,怪物大軍很快就盡數經過,待它們過去后風暴也告結束。
當時班大人奇跡般的清醒著,但他被重傷昏厥的小婉死死壓住,無法稍動,他什么都做不了,只有躺在地上,透過小婉的頭發間隙看天…夜色又現空靈,天穹上星月依稀可見。
過不多久天色大亮,班大人看得更清楚了些,在他們周圍還散落著不少尸體,鮮血染紅花海,殘肢斷骸到處都是,足見昨晚羅冠出手之狠辣、惡戰之激烈。
不過讓班大人十足意外的是,散落四處的尸骸并非什么怪物,明明白白都是人。但他們的裝束奇特,由半透明、不知名的皮膜縫制而至,穿在身上臂與身相連、雙腿間有蹼,很像蝙蝠…班大人再次搖頭:“具體的我說不清楚,以后你也有機會見到那種衣服,到時候一看就明白了。那身古怪的行頭,應該能幫助他們借狂風飛掠,結果被我們錯當成怪物。”
天亮之后,班大人明顯能感覺到小婉還有呼吸,大喜之下,老頭子不知試了多少次想要喚醒小婉,但始終不見效果。他就這么被壓著,又過了幾個時辰,直到天色黃昏,周圍終于傳來了動靜,‘怪物們’回來了。
回來時怪物們已經脫下了古怪皮衣,著上身露出紋身。班大人通曉草原諸事,一下子就認出來對方是沙民。
“后來我才弄清楚,沙民在黑沙暴中發動大軍沖鋒,本意是要對付追趕我們的狼卒…當然,他們不是為了救我們,而是先見天上庫薩盤旋,又見狼卒重兵突襲,還道是犬戎派兵來襲擊他們的。”班大人暫時岔開了話題:“沙民與犬戎有解不開的死仇,彼此糾纏了幾百年,廝殺個不休,那天見到了仇人,自然要沖殺過去。”
瓷娃娃的眉頭皺得更緊了:“我們只是適逢其會?白打的冤枉仗?”
或許是烈酒傷喉,班大人聲音有些干澀:“適逢其會沒錯,但是這一仗打得不冤枉,羅冠、宋陽他們沒做錯。”
沙民行軍,就算他們無意殺掉那幾個漢人,但雙方在風暴中相遇,沙民就算想繞開他們都做不到,對那支大軍而言,不管什么擋在身前,都一定會撞過去、碾壓過去。
如果想要避免打斗,宋陽等人能做的就只有趴在地上,容怪物從自己身上飛掠過去,可對方意圖不明,氣勢洶洶而來,自己趴下了,萬一被襲擊就再沒有一絲反抗的機會了。莫說當時,就算現在回想,如果沙民從宋陽等人身上飛掠,誰能保證他們不會順手一刀刨開地上趴著的人?
羅冠選擇應戰,是自保的唯一辦法。
謝孜濯點了點頭,不再糾結此事,請老頭子繼續講當天的情形…“裂谷之間是有隱蔽山梁的,被花海遮住外人不可見,但沙民知道,所以這道裂谷對我們、對犬戎是天塹,對沙民卻沒有絲毫妨礙。”班大人又解釋了一句,這才轉回正題。
有風暴相助,數量又遠勝狼卒,沙民大獲全勝,但是沙民有自己的信仰,即便是敵人,被殺死后他們也不會讓尸體暴露野外,打過仗之后他們又掩埋了狼卒尸體,隨即返回到裂谷另一端,來打掃羅冠、宋陽等人曾作戰過的沙場。
很快,一支小隊中的所有人,都被沙民找到,因為宋陽潰敗時過境大軍與黑沙暴都至末尾,大家雖然都傷得慘重,但是除了宋陽,其他人都還留下一口氣,并未喪命。其中羅冠受傷最重,他摔出去的早,受到沙民的猛撞也就最多,而且他被狂風卷走時內勁已經消耗到涓滴不剩,身體與普通人無異,全身上下斷了不知多少根骨頭,被沙民俘虜時莫說再動一動,就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只是冷冷望著沙民,目光輕蔑。
先前羅冠放手大殺,不知多少沙民死在他手上,沙民對幾個漢人恨之入骨,但并沒有親手宰殺他們,而是辦了個古怪且簡單、好像是祭祀的儀式,隨后把羅冠、七上八下、南榮黑口、小婉小古全都扔下裂谷。
沙民知道裂谷中藏著可怕怪魚,他們迷信那些泥鰍不止喝血吃肉,還會腐蝕靈魂,把犯人扔進裂谷喂魚,是沙民眼中最最恐怖的懲罰。
雖然明知道同伴已死,聽到這里瓷娃娃心里還是猛地一沉…死了,死定了,那么高的裂谷,摔都摔碎了,何況下面還有無數泥鰍。
“沙民找到宋陽的時候,他就已經死了,我仔細探過,雙手脈搏全無,身體冰涼瞳孔散開,死得不能再死了。”
不知是不是故意,說這句話的時候班大人把聲音放得很輕。
連小古都沒死,宋陽又怎會死?
瓷娃娃想問,但話到嘴邊又忍住了,她知道班大人也給不出答案。別人能活下來或許因為幸運,同樣的道理,有的人死掉也僅僅是因為不走運吧。
毫無征兆的,謝孜濯流淚,沒出聲、未抽泣,只是眼淚一個勁地滴落,哪怕她使勁閉住眼睛,也擋不住淚水不停涌出。
“死人不能獻祭,沙民善待尸體,把宋陽埋了。入土為安,不用想太多了。”班大人已經不記得自己上次安慰別人是什么時候了。
仍在流淚中,謝孜濯的聲音卻出乎意料地平靜:“宋陽是我最后一個親人。”
停頓了片刻,謝孜濯伸手拿起地上的酒碗,請班大人給自己帶了一點點劣酒:“他是我夫君。”
兩雙父母,無數兄弟姐妹均告慘死,當年的‘娃娃親’不值一提,可真正的關鍵是這世上她只剩他這最后一個親人,有這個人在,哪怕‘他是我夫君’這五個字會顯得她輕浮、顯得她不自重,但至少能讓她覺得自己不孤獨。
這個人死了,諾大天地里,又只剩下瓷娃娃孤零零地一個人。
說完,她把酒碗湊到唇邊…酸、澀、辛辣,各種味道糾纏在一起直沖咽喉,讓人無可抑制地想要咳嗽,謝孜濯忍不住也不想忍,只是她沒想到的,從自己心肺間涌起,直沖咽喉的聲音并非咳嗽,而是‘哇’地一聲大哭。
嚎啕大哭,酒碗打碎在地。
右丞相沒勸,就坐在一旁靜靜聽著哭聲,小口小口地用罐子喝酒,然后用力的咳嗽。
良久過后,瓷娃娃重新坐好,大哭一場也不能讓心里的郁結稍解,但體力的損耗能讓人平靜許多:“為什么我倆還活著?沒被扔進裂谷。”
一罐子酒喝光了,老頭子的肺仿佛都咳漏了,好像個破風箱似的喘息著說:“我對沙民說,宋陽和小婉是兄妹,我是他們的爹,你是宋陽的媳婦。”
班大人不會沙民語言,但他精通犬戎蠻話,沙民與犬戎牧族共居于大草原,其中懂得犬戎話的人不少,所以雙方能溝通。
和所有蠻族一樣,沙民嗜血而彪悍,但是在這伙蠻人的骨子里,又另藏了一份君子風度:兒女、夫君都已伏誅,上下的寡婦孤老,他們不會再為難。
不止不再為難,還會加以照顧。
中土漢境自詡最開化,最謙和,但無論大燕還是南理,或是六百年前一統天下的大洪朝,在對敵人尸體、敵人孤老一事上,又有誰能做的比沙民更強。
“你這么說,他們就信了?”瓷娃娃并非詰問,只是想不通就問出口。
班大人笑了笑:“明擺著的事情,風暴里,宋陽站在小婉前面,哥哥替妹妹遮風擋雨,做丈夫的背著媳婦,做女兒的背著老父,沙民當時看得清楚,事后一印證,沒有不信的道理。”
說完,班大人岔開話題:“過一陣,應該會有沙民娶你為妻,你丈夫被他們殺了,他們會來照顧你,一樣的,那個人也會認我做父,我以前聽說過,對你我這種妻子、父母,沙民會異常關心,這和他們的信仰有關。”
瓷娃娃笑了,眸子很亮,毫不掩飾眼中的殺機。
班大人繼續道:“娶你這件事情,不由沙王做主的,全憑沙民自愿。這幾天已經有些沙民來看過,但他們都沒看上你,嫌你丑。沙民女子以胖為美,咱們漢家的美貌女子落在沙民眼中,個個都是丑八怪…所以你要不想嫁人,就別把自己吃得太胖。不過在你嫁出去之前,就要一直呆在牢里。”
謝孜濯大概明白了,牢頭見自己不吃不喝,為何會顯出一副著急模樣。
瓷娃娃累了,算上今天已經五天沒吃過東西,但她還不敢睡,憑著她的身體,再睡過去怕是就不會再醒來了,謝孜濯還不能死,仇人還在大燕逍遙自在,而且…隨他入土,她又多出了整整一族大仇,雖然如何報仇她還沒想好,但該做的事情遲早都是要做的。
謝孜濯勉強吃了一點東西,側身躺了下來,心里疲倦到發慌,可腦子卻清楚得很,無論如何也難以睡去,躺了許久后,她輕輕嘆了口氣:“昨天…不是昨天,是和他們在一起的最后一天,好像過得比今天快許多。”
半夜被驚醒,從小小城郭中殺出重圍;被庫薩監視,身后追兵一路一路地增加;逃入花海,眼前美景震撼;探索深谷,遭遇不知名的怪物;爬上斷崖,看著狼卒追兵‘嘩啦啦’,直到最后風暴襲來沙民大軍過境…一天里驚險不斷,奇遇不斷,同伴個個氣急敗壞,那時瓷娃娃表面上也顯出些著急的樣子,可是她心里很高興。
或許是自幼體弱,別的娃娃能做的事情她大都做不了,在謝孜濯心底,總是藏著一份對‘冒險’的渴望,還記得當初被云頂綁架,逃跑途中眼前景物飛速掠過,耳畔風聲轟轟巨響,換成別的女娃早都嚇得魂飛魄散了,謝孜濯那時卻在笑,如飛翔般的快樂,壓抑不住地興奮;還有紅瑤小城時,被宋陽一把扔上半空…她喜歡那些刺激,大家在一起的最后一天,對她而言何其歡樂,足以牢記三生九世,即便孟婆湯也消磨不去。
只可惜,最后他沒能撐過風暴。
那天過的很快,今天很慢長。
班大人也沒睡著,聞言淡淡地應了一句:“我老了…所以總覺得今天過得太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