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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振翅

  宋陽聽說過黑沙暴。

  在大燕邊境狙殺狼卒中伍之后,右丞相曾對著巴夏繳獲的戰利品說起沙民之事,其中提過一句‘沙民有神力,能夠召喚黑沙暴’,對這種說法神亂鬼力的說法宋陽從來都是一笑了之,可是拋去什么神仙法力的荒唐說法,宋陽從未想到,黑沙暴竟會是這個樣子…有關黑沙暴,在草原上只是個傳說。只有人遠遠見過它大概的樣子,但從沒有人能說出身臨其境時的情形,原因很簡單,所有經歷過黑沙暴的牧民全都死了。

  也正是因為沒人能說出它究竟有多可怕,所以它才是草原上真正的恐怖吧。

  前一生里資訊發達,宋陽沒有親身經歷過真正的大風沙,但他看過文字記載、看過影像資料,他當然不會小覷這份自然之威,可即便他以為自己不曾輕視,等黑沙暴降臨時才驚駭發現,他仍是‘輕敵’了。

  無法理解的突兀,說來就來全無一點征兆;無法理解的黑暗,目光一觸即告沉陷;無法理解的力量,只憑爆發時的一聲巨響,就能奪去普通人的心智。

  惡風起,撲面而來。

  宋陽顧不得多想,內勁隨心意激發,支撐著龍雀沖身法發揮到極致,搶在風暴到來前他掠過同伴身旁,手法奇快把一道清心定神的藥膏摸到七上八下等人的鼻端,助他們祛除風暴起時巨響造成的眩暈,繼而一把抓起還在昏厥中的瓷娃娃,把她背負身后。

  去搶謝孜濯,不是她和他的交誼最深厚,只是是因為瓷娃娃的身體最弱,最需救護,另則,這一路上始終都是宋陽背著她,現在幾乎成了慣姓。

  與此同時,一旁的大宗師吐氣開聲:“唾!”

  一字斷喝,類似佛家獅子吼的真音玄功,意在‘當頭喝棒、點醒靈智’,與宋陽的清心藥膏有異曲同工之效,昏迷者無法即刻醒來,但七上八下等人都覺得精神一陣。

  而此時宋陽才發現羅冠就緊緊貼在了自己身邊,相護之意不言而喻。

  黑沙暴前鋒已至,吹得眾人衣衫獵獵作響,這還不算什么,真正讓宋陽心驚肉跳的是,不知是不是黑沙暴的威力所致,腳下地面都在簌簌發顫,泥土迅速松動,顯出坍塌之兆。

  大宗師朗聲開口:“沒得選,沖過去,行途中時時開聲報上位置。”一句話的功夫,強的都已經帶上了弱的,隨著羅冠一起,向著面前那團仿佛連濃稠到化不開的黑暗沖去!

  的確沒得選。黑沙暴自北方來,逃犯們則身處裂谷邊緣根本無路可退,腳下的土石又隨時可能坍塌,現在的情形就仿佛置身于瀑布埡口,若想活命就只能奮起全力逆流而上。

  垂危之際,七上八下最關心的仍是自家小姐的安慰,兩個人分左右護在宋陽身邊,一頭扎進黑暗中。

  沖進黑沙暴的瞬間,齊尚只覺眼前進行亂竄、鼻子一陣酸麻忍不住涕淚橫流,仿佛被人迎面打了個滿臉花,但挨得不是巴掌,更像竹篾,臉上火辣辣的疼…風暴裹沙,力量恐怖,抽打在身上的疼痛,當真不遜于狠狠毆打。

  當然風暴不會只打臉,但事情明明白白,齊尚就是趕上了一陣‘撞頭風’,置身風暴中,就是這道撞頭風最為兇猛。

  巴夏距離齊尚不過數尺之遙,闖入沙暴后第一感覺卻截然相反,巴夏臉沒事,但是足下不穩:有一股力量猛抽他腳腕,猝不及防中巴夏下盤大亂,一個跟頭撲到在地。

  置身于此,摔倒是最最容易的事情,可想要在站起來就難了。所幸他剛一摔倒,背心忽地一緊,宋陽一把抓起了他,助他重新站好。

  那個瞬間里巴夏甚至以為黑風暴中還藏了敵人,趁他不備偷襲下盤,但很快便恍然大悟,是偷襲,不過并非敵人所為,是風力所致…巴夏吃驚不已,自己事自己知,他比誰都明白,自己曾為了鍛煉下盤花費了多少心血,‘穩樁’是他最最得意的本領,尋常七八個大漢都休想撼動他的腳步,就算對面一頭大黃牛撞過來,如果他不愿意讓路,牛也別想把他頂退。全不料黑風暴中的一陣‘掃地風’,就輕松把他掀翻。

  齊尚遇‘撞頭’,巴夏遭‘掃地’。

  巴夏還就真不信自己辛苦練就的好本事,竟連一陣風都抵不過,當即壓住氣息重穩腳步。巴夏不是傻子,但他天生一份執拗脾氣,現在是真的打算和風較勁了,滿心滿想的琢磨著‘你再掀我一次看看’,結果全沒想到,‘掃地風’消散無形,換成了另一道怪風,如有實質般撞上了他的左肩,打得他身子一歪…此刻羅冠的聲音響起:“風向萬變,大家小心!”

  羅冠說的不夠準確…并非風向萬變,而是風向萬種。

  一片巨大的黑沙暴,從北向南席卷而過,內中空氣劇烈流動,化作無數罡風,此生彼滅左沖右突,所有罡風都裹蘊巨力,在大方向上隨著沙暴一起運動,但又各自為政橫沖直撞,全無章法可循。

  若把黑沙暴看成一道激猛洋流,其中數不清的霸道罡風就是這道洋流中的群鯊,在隨著洋流沖向遠方的同時,它們也在水中四處亂撞。若非身臨其境,又有誰能想得到黑沙暴之內竟會是這樣一番景象。

  不過這些來無影去無蹤,卻打得人幾欲吐血的無數罡風并非黑沙暴最恐怖威力,這場沙暴真正讓人心驚膽寒之處,還是在于那一個‘黑’字。

  置身于黑風暴中,失去的絕不止目力,而是所有感覺盡告模糊,近乎五感齊滅。甚至在恍恍惚惚里,小婉心中多出一股古怪錯覺:身體不見了,我慕容小婉只剩一道游魂…純粹的黑暗,讓人五感沉陷,仿佛身體都被其融化。

  雖然害怕、無措,小婉仍牢牢記得闖入風暴前大宗師的囑托,拼著吸入滿嘴沙粒,她長吸一口氣,揚聲吐氣,做大吼以相報同伴自己的位置,但她無論如何沒想到,自己才一開口還等出聲,勁風便急灌而入,好像被人一拳打在了嘴巴里,小婉的聲音立刻被搗了回去,悶于胸腹間,憋得她嗓子眼發甜,喉嚨都快要炸裂開來。

  小婉的心猛地一沉…眼睛看不見、嘴巴喊不出。

  論打斗,小婉絕不是齊尚或巴夏的對手;論殺人,她更沒法和兩個真正的黑道人物相比;可是要比力氣、比內勁,七上八下遠遜于她。小婉天生巨力、練功更比誰都刻苦,根基打得異常扎實,若她都沒法在沙暴中喊出一聲,那這一行逃犯之中,除了宋陽和羅冠,就再沒人能出聲了。

  其實就算可以大喊出聲又能怎樣?耳中盡是狂風鼓蕩,好像有一萬只牛皮戰鼓在耳旁轟響,恐怕她自己都聽不見自己的聲音。

  所幸,罡風雖然犀利霸道,卻還遮不住宋陽的大吼。

  越強則強的功法,從刀法、拳法、到身法再到內功心法,龍泉轉的內勁瘋狂游走,宋陽開口時或做不到束音成棍,但至少霸道內勁能把他的吼聲送出嘴巴、能保證這聲音在擠進附近同伴的耳朵前,不會迅速被狂風打散。

  宋陽的聲音響起,并不是要說什么,僅僅是通報同伴自己所在方向,招呼大家匯聚四周切莫走散。放在平時不過是最最普通不過的‘招呼一聲’,此刻卻如黃泉路上唯一的一盞還陽燈!

  大宗師沒吼,他就跟在宋陽身后,剛剛在提示大伙‘風向萬變’后,他不知發現了什么有趣事物,忽然躍起來從風暴中抓住了一樣東西,現正饒有興趣地擺弄著…上品到宗師,宗師至甲頂,勢歸于意、意和于虛,這兩重境界的修煉不再單純的力量追求,而是對于自然體會、對天人合一的感悟。

  大宗師再兇猛也殺不了一千名訓練有素的士兵;可是一場黑風暴能吞沒一座繁華大城,卻吞不掉一位甲頂高手。

  這才是甲頂人物和一般高手的區別。別人的滅頂之災,大宗師的清風拂面。

  羅冠忽然笑了,不見他如何用力,笑聲就清清楚楚落入宋陽的耳朵:“是頭鳥,好得很。”

  羅冠從風暴中抓到的是一頭‘庫薩’尸體,骨折筋斷、連翅膀都被怒風撕掉了一只。天上的獵鷹也沒能逃過黑沙暴…大宗師一路上受足了這些怪鳥的氣,現在總算開心了。

  笑了幾聲,羅冠隨手把死鳥扔掉了。

  聽著羅冠還有這份閑情逸致,宋陽也不知是該笑還是該罵,無奈搖頭,勉強道:“大伙別走散了。”

  羅冠呵呵一笑:“沒散,都在跟前呢…”話還沒說完,不知為何他的聲音戛然而止,別人看不見,他的眼中升起了警惕之色。

  很快羅冠再度開口:“靜立,莫動!”四個字響起同時,他腳步一錯,從宋陽身后搶到身前,甚至還伸手按住了宋陽的嘴巴,不許他再出聲斷喝為同伴指引方向。

  無疆黑暗,即便羅冠的目力也無法將其洞穿,但相比于黑暗,風暴帶來的噪聲之威要遜色許多,所以他能聽,羅冠側頭、閉目,凝神傾聽著。

  片刻功夫,羅冠張開雙眼,不知何時他的眸子已經緊緊收縮,目光淬厲如針,口中喃喃念叨了一句‘妖怪么?’旋即身形又復一晃,消失不見了…南榮右荃背著阿伊果,靜靜站立原地,她不知道隊伍為什么會停住,但至少能明白,自己一行怕是有遇到麻煩了,忽然左臂猛地一緊,一只手拉住了自己,不由分說就向著一旁拽去,力量之大全讓她無抗衡余地。

  南榮應變奇快,另只手撮指成鑿急攻突現的強敵,不過還不等她打到人,對方就低聲道:“是我。”

  羅冠的聲音。

  大宗師沒把南榮拉太遠,只是向旁邊挪動了幾步便重新站穩,囑咐道:“留在這里,除非得我號令,否則決不能動!”說完他不再停留,又一閃身躍到巴夏身旁,把巴夏拉到南榮身前,繼而是齊尚、小婉、宋陽…大宗師把一行同伴擺成了一個縱排,大家貼的很近每兩人間不到一尺距離,后面的人一伸手就能攬住前面人的脖子。

  最后羅冠又站到宋陽身前,做了個排頭。

  還怕隊伍擺得不夠直似的,羅冠又回過頭檢查了一下,這才放心下來,沉聲道:“待會會有些東西沖過來,大家莫驚慌,保命之道僅在于:站住不動。”

  說完,他又壓低聲音對宋陽道:“你也不可動,萬事都有我。”

  宋陽嘴巴動了動,但最終還是沒出聲,只笑了笑。狂風兇猛,把宋陽的笑容都吹歪了,難看無比…見了他的‘陣勢’,宋陽又怎會不明白羅冠的意思,不知什么東西要過來,大家散著跑難免遭殃,所以羅冠把眾人排成一條直線,自己立于排頭為身后同伴爭風擋雨。

  他說:保命之道僅在于站住不動;其實他又說錯了,眾人的保命之道僅在于:羅冠。

  這個時候宋陽忽然覺得背后輕輕一晃,跟著一雙軟軟的胳膊繞過來,攬住了自己的脖子,瓷娃娃醒了。

  隨即冰涼小手摸上了宋陽的臉頰,摸摸眼睛、摸摸鼻子、摸摸嘴巴…摸清楚了,瓷娃娃放心了,自己仍是被宋陽背著,她很踏實,側過臉把頭枕在宋陽的肩胛上,這樣很舒服。

  腳下地面簌簌顫抖,耳中狂風怒嗥,巴夏伸出雙手按住了前面小古的肩膀,他對這頭謝門小狗沒什么關照之心,他想按的是齊尚…小古是趴在齊尚背上的。巴夏知道齊尚擅輕功,下盤不算太穩當,所以要按著他點,風這么大,別再把他吹走了…那樣的話,以后自己那份‘話’,可就沒人替著說了。

  小婉站得很穩,等待之中忽然做了古怪動作:她解開了長袍束帶。長長一條帶子,被她解下后又重新系好,與之前的不同之處在于:以前帶子只束長袍,現在則把背后的班大人一起綁在了自己身上,剛才一直沒顧上這么做。老頭子在南理不是好人,可是這一路走來,對小婉一直很好,婉大家沒有普通女兒家那么多柔善心腸,但她不傻,誰對自己好她心里有數。

  現在南榮右荃煩得要命,因為阿伊果…或許是覺得死到臨頭了,再不親熱一下實在對不起出生時大阿姆那句‘長命百歲、三妻四妾’的預言,阿伊果開始笑瞇瞇地對南榮耳朵吹氣,很無聊的樣子,南榮真狠不得一甩肩膀把她扔出去。

  靜立、等待,宋陽忽然想起一件事,把手中春衫遞給了前面的羅冠,這次大宗師沒再拒絕,猶豫了一下之后接過寶刀。

  弓殺絕技只是羅冠一半的本事,當無箭可射時,刀弓雙殺才是他真正引以為傲的戰法。

  沙暴依舊瘋狂,但氣氛卻是安寧的,人人都做了些事情,想了事情。

  可惜,只是片刻安寧,隨著莫名危險的靠近,宋陽終于聽到羅冠之前就聽到的聲音:振翅!

  燕子坪毗鄰山野,雖然大人每天都要囑咐小崽子們不許跑到山里去玩,但娃娃們才不管哪套,越不讓去他們就越得去…很長一段時間里,宋陽都想不太明白的,自己明明是個穿越者,腦子里有前生記憶,按照心理年齡算的話,他一出生就是個大人了,重新做娃娃是沒辦法的事情,但至少不該再有什么頑皮念頭。可十歲之前,他真的坐不住、閑不住,總恨不得找點事情來做。

  到后來還是和尤太醫在無意中聊天時,解釋了他的小小疑問…不止人,貓貓狗狗雞鴨牛羊小時候都會調皮,跑來跑去、上躥下跳個不停,究其原因,新生命們在努力適應自己的身體,讓心思與身體更快、更好的統一。較真些講,小時候的頑皮、多動是自我適應的本能,和心姓成不成熟沒有一個錢的關系。

  穿越者也擋不住本能,宋陽小時候和鎮上的娃娃們一樣,沒少往山里跑,其中最刻骨銘心的一段經歷是誤入了一支蝙蝠洞,自己還不知道身處何處時,千萬頭蝙蝠就被他這頭突然闖入的龐然大物驚起,一時間振翅聲震耳欲聾,小宋陽大驚失色轉頭就跑,逃得比蝙蝠還快。

  因為真被嚇到過,所以記憶深刻,混雜于黑沙暴中的怪響,就是翅膀振動、破空破風之聲,但是比起蝙蝠的飛翔,正急速靠近的振翅聲顯得更加‘清脆’一些。聽上去,更像蝗蟲、甲蟲那種‘脆脆’的翅膀扇出的聲音。

  但真正讓人迷惑的是,黑沙暴之內,就連訓練有素天賦異稟的‘庫薩’都被撕爛、連上品武士都難難以立足,又還有什么樣的鳥兒能夠存活其間?

  就算猛禽之王、二傻的泰坦鳥來了這里也只有潰不成軍的份,就算中土世界神奇,宋陽也不相信,這天下還有比這泰坦鳥更強大的扁毛畜生。

  又是片刻,振翅聲已經轟如雷鳴,甚至連隆隆的風聲都被它們遮掩!鋪天蓋地黑沙暴內,鋪天蓋地的振翅轟鳴。

  宋陽能聽到的動靜,羅冠當然聽得更清楚,大宗師忽然笑了一聲,冷聲招呼同伴:“怪物大軍過境,大伙護著點頭臉,別濺你們一下子血。”

  提醒之后,陡然一聲清亮長嘯,仿若一支響箭直沖蒼穹,眾人眼中終于迸現出一絲光芒――春衫寶刀出鞘,刀芒席卷如虹;而漫天振翅聲,也遮掩不住長弓弓弦割入肌理時發出的低沉嗡鳴,大宗師全力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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