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陽咳嗽了一聲,暫時沒去深究小捕到來的原因,先和屋里這些老熟人打招呼,南榮右荃最先開口:“家主接到承郃郡主傳書,得知你又來放火,他老人家開心得很,不過銷金窩籌建正忙,睛城這邊又不再涉及地皮買賣的銀錢事,不用他親自艸持,便不親自過來了,有關人手調派,銀錢安排都有我。家主著我給你帶兩句話:有事情找南榮;祝常春侯紅火睛城。”
稍稍停頓片刻,南榮又微笑道:“你放心,放火這事,我比著家主更熟。”
與她一起從封邑中趕來的鬼谷瞎子也趁機開口,笑得挺謙虛:“是、是,這事我們都熟。”
他倆說完,帛夫人跟著開口:“我也是接到郡主傳訊,帶人趕來幫忙。”她領人正在大燕盜墓,承郃沒辦法直接找到她,但謝孜濯在封邑,身邊人中有‘走狗’骨干,自然有隨時聯絡的手段,承郃的雀書先到燕子坪,經過中轉傳到帛夫人手中。
帛夫人繼續道:“上次給公子搭手的是外子,這趟本來也該他來,不過…不知該算作太巧還是不巧,我接到消息的時候,他正在趕赴燕子坪的途中,這邊就由我來了,好在大多數都還是經過上次事情的老兄弟,不會耽誤大事。”
宋陽有些納悶:“什么要緊事,要帛先生去燕子坪了?”
這次不用帛夫人回答了,齊尚等這個話頭半晌了,當即咧開嘴巴笑了:“侯爺還不知道,咱們已經‘開地’了,第一樁買賣做好了。”
宋陽聞言大喜:“怎么樣?”
“很好!”一向都少言寡語的巴夏都忍不住插口回答,足見收獲了得,小捕也眉花眼笑,跟著說:“咱們發財了!”
‘藏寶圖’上的第一座大墓得以開啟,收獲遠超帛夫人事先想象,因為這是頭一遭‘買賣’,謝門走狗重視的很,由帛先生親自押運掘出的財寶趕赴燕子坪,去向宋陽報喜。帛夫人則留在大燕,開始籌備第二次下地走寶。誰也沒想到,這個時候任初榕的消息傳到,再把帛胖子喊回來實在折騰,再說時間也來不及,干脆就由帛夫人來主持了。
李明璣一直扎根睛城,沒什么可說的,談笑了幾句算是打過招呼,宋陽又復望向小捕:“說說吧,你怎么會跑來睛城?”
當著這么多人面前,任小捕不好意思賣關子:“我也是接到三姐的傳書。”
“是任初榕讓你來的?”宋陽先是詫異,繼而笑著搖頭:“不可能,我可不信。”
小捕聳肩膀:“我也沒說是她讓我來的不是。三姐信上著我做一件事,她要我安排小九與南榮、鬼谷等人同行…”說到這里,小捕賊眉鼠眼地笑了起來:“她是怕你在這邊孤零零的,沒人照顧。”
宋陽哪用旁人照顧,何況小九不會武功,在家或者游山玩水時身邊帶著這個伶俐丫頭自然舒爽愜意,可是干壞事的時候帶著她,就只剩束手束腳。
任初榕的用意不難猜,宋陽稍一琢磨就明白了….承郃就是為了讓他‘束手束腳’。
單只放火的話,的確沒有太多危險,任初榕不太擔心,可她生怕宋陽還會再做其他事情,比如冒險行刺之類,誰知道宋陽會不會臨時起意、腦子一熱又去發瘋。郡主殿下早都被宋侯爺給嚇驚了。
帛夫人、任初榕、李明璣這些人,都有自保的本事,宋陽真要發瘋也連累不到他們;但小九弱小、又是宋陽親近的人,有她跟在身邊,宋陽沖動時就得先為她想一想,真要引發惡果不單是傷了自己、還會害了這個小姑娘。
另外小九聰明懂事,若宋陽只放火,她絕不會添亂、更不會影響到什么。
說穿了,承郃讓小九過來,就是給宋陽添一份顧慮。
乍看上去,任初榕是送了個累贅過來;仔細想想,其中也當真藏了一份苦心。如果不是抽不開身,任初榕寧愿自己隨宋陽走這一趟。
不過任初榕是絕對不會同意小捕跑來大燕的,此行做的是‘反賊’的勾當,風險不大但也談不到安全,哪能讓妹妹冒險。
結果沒想到,小捕這次又聰明了一回,看穿了姐姐的心思,自己跑來當‘顧慮’,別說,她的分量,比著小九可重得多。
任小捕笑嘻嘻的,滿嘴漂亮話:“我和小九混得不錯,從封邑到睛城那么遠,她又沒有內功護身,急匆匆跑過來一準得大病一場,我心疼她,干脆就不告訴她了,替她辦了這趟差事。”
宋陽啼笑皆非,小聲問她:“任初榕不知道吧。”
小捕瞪大了眼睛:“當然不知道,要不不等離開邊界就得被她派人抓回去。”
公主殿下是偷著跑出來的,為此臨行前她還勉為其難,騙了一個人,兇了一個人,求了一個人。
被騙的那個是秦錐,公主說承郃得到消息,帛夫人開掘大墓,得到金銀珠寶無數,著秦錐改扮平民進入大燕去接應,宋陽承郃都不在家,這件事也只有秦錐能辦,丑漢子知道公主偶爾胡鬧,可沒想到會這么離譜,高高興興帶人去了,算算時間,他大概已經到了小捕亂說的接頭之地;被兇的那個是縣令慕容大老爺,公主執行密務,行蹤不得透露,否則耽誤大事,當處誤國之罪,公主不在時,封邑內還要慕容大人多多照顧;至于求的那個,就是顧昭君了。老顧不含糊,當即點頭答應,讓南榮帶上小捕一起趕赴睛城。
聽到這,宋陽有兩重猜測。往好處想,老顧可能是覺得,自己若拒絕,小捕也還是會偷著跑出來,根本攔不住,與其如此不如讓她跟著隊伍走,沿途都有人接應,安全保險;往另一處想的話…顧昭君這個老頭子,大事上一絲不茍,小事上一陣一陣不著調的厲害…另外,小捕出來前還另外安排貼身丫鬟假扮自己,成天裝病在房里不出去,估計任初榕回到封邑之前,除了老顧都不會再有人知道公主跑了。
公主殿下一邊笑一邊說,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不過她努力掩藏的那份不安神色,還是逃不過宋陽的眼睛。小捕也知道自己這次胡鬧,生怕宋陽會罵。
宋陽不說話,看她。
那雙漂亮眸子里的不安漸漸變成了可憐巴巴…宋陽沒忍住,笑了,任小捕大喜。
說過‘來歷’后,眾人開始商量正事。
放火與風向休戚相關,上次是在深秋,若他們想春天燒燕宮,以前買下的地皮就都用不上了,所幸現在是初冬,只相差一個多月,風向氣候并無太大的變化,瞎子早到了兩天,已經提前去‘看’過,和宋陽事先想象得差不多,不需要太大的變化。
再就是那些火點,在兩年前已經變成殘垣斷壁,一直放在那里沒動,現在大隊人馬到齊,正著手重建,當然不是真的壘屋蓋房,不過是做個樣子,趁機把諸多引火之物送進去。
在座的都是‘老手’,故技重施輕松異常,完全不用宋陽艸心。
因為小捕伴在身邊,宋陽來時路上轉過的幾個冒險念頭盡數放棄,放火之事又不用他添手幫忙,真就變成了沒事人,小兩口干脆放松下來,全當游玩來了,轉天一早結伴出行,由葉非非領著,在睛城中四處閑逛。
中土升龍之地,繁華之中透出靈秀;幾朝古都,數百年的皇家經營,靈秀里又隱藏了一份厚重,雖然兩年前才剛剛經歷過一場浩劫,比著原貌大打折扣,但睛城之美仍是遠非鳳凰城可比,小捕還是第一次到睛城來,又和心上人在一起,興致極高。而最讓兩人開心的事情莫過于看到新皇宮聳然屹立…燕國耗巨資重建雄偉宮殿,現在遠未完工,但也有了些規模,尤其從外面看上過,巍峨城樓聳立四方,隱約可見層層大殿鱗次櫛比,從周圍州府直接移植過來的大樹枝干華美,氣派著實不俗。
宋陽笑得開心,抖擻精神,帶著小捕停停走走,還原一品擂當夜他跑過的線路,口中聲音很低,確保只有小捕一個人聽得清楚,不停解說著舊事:此處是擂臺…僧兵從那里來…咱們在這打得伏擊,可惜景泰不在隊列…舊地重游,大火又來,宋陽滿心快樂,不過走了半晌,也漸漸發現了些異常,轉頭問葉非非:“大燕和吐蕃修好了?為何這么多喇嘛。”街頭大街小巷,隨處都能見到三一群兩一伙的紅衣喇嘛,游玩這大半天里,宋陽都數不清遇到多多少次。
葉非非眨眼不解,小捕也一樣納悶:“喇嘛是什么東西?”
宋陽這才省起來,‘喇嘛’是前一生的稱呼,中土世上根本沒這個詞,高原僧侶另有名稱,喚作‘上師’。宋陽搖頭笑道:“是遠古叫法,我指的是密宗僧人。”
小捕崇拜:“你懂得真多呵。”
葉非非則直接回答:“最近這一年,睛城里有幾座大寺和高原上師往來漸多,互派精修僧侶講課、學經,至少從我們這里看過去,都是些佛法交流,私底下是不是藏了企圖不了解。據我所知,來到睛城的喇嘛,都是博結大活佛一脈弟子。”
高原上活佛無數,這一點和回鶻的‘護持圣火王’有些相似,幾乎每一座像樣的大寺中都有活佛,他們的稱呼也各不相同,但‘大活佛’整座吐蕃就只有一個,就是葉非非剛提到的‘博結’。
中土五國,神權與君權的結構各不相同,漢統國家一直比較純粹,君權在上神權‘渙散’,大燕也是到了最近這幾十年,因為國師的迅速崛起,才隱然有了些并駕齊驅的架勢。不過且不說國師和景泰的關系,就單以力量而論,軍政大權仍是握在皇帝手中。吐蕃則截然相反,高原上神權主宰一切,大活佛地位超然,國王和藩主反倒成了輔助。
大活佛主掌全國,從神事到政事一手獨攬,其他普通活佛大都為博結馬首是瞻,但是也有例外,有個別傳承悠久、且游歷世外、類似化外苦修的活佛,不用聽從大活佛的法旨,云頂活佛便是如此…云頂活佛看上去很老,眼睛深深凹陷,渾濁異常、眼黑眼白之間早已失去清晰界限;膚色黝黑,從光頭到腳趾,身上所有的皮膚,倒好像戈壁中的古河灘一樣,枯萎、暗淡、因為干涸得太久以至拔出了龜裂。這不奇怪,他是真正的苦修,大半生都在高原上的無人區赤身游走。從他十五歲起,每年都要徒步跋涉到中土最高山峰格拉丹東的云頂去沐浴佛光,直到現在七十五歲,整整六十年。
他不求普度眾生,只想洗清自己的罪惡之身。
活得太苦,也就越發顯得老邁了,如果他說自己兩百歲,只會引起驚訝但絕不會有人懷疑;活得太獨,身上幾乎已經有了人味,若他站著一動不動,即便是最聰明的猴子,也會把他當成一棵枯樹,高高興興地爬上去。
苦修對待身體很殘酷,幾乎是自虐,不過他們不會自尋死路,所以云頂活佛的信徒很少,加在一起也不過一百人,因此這位活佛沒勢力…但他有實力。
無人區中的艱苦、冷碎眼睛的極寒、烤焦血液的酷暑…云頂高峰的陡峭、吹枯萬物的狂風、凍結時間的大雪…云頂活佛還活著,便是他的實力了。
他是世外之人,與大活佛偶爾會有聯系,但從不奉詔、更不去理會國事,當年一品擂時大活佛曾露出請他出手之意,他理都不理。
但是這一次…云頂活佛趕赴燕子坪。
燕子坪今天很熱鬧。
中午時分,帛先生帶領精銳好手,押送金銀珠寶來到燕子坪,鎮上百姓不知道那一輛輛大車藏得是什么,不過這么一大隊人馬到來,還是讓小鎮瞬間喧鬧起來。
顧昭君、慕容縣令、謝孜濯聯袂迎接出去,帛先生知道宋陽去了睛城,但不知道初榕、筱拂的動向,沒見到正主略顯意外,和迎來的人見禮后,打趣問道:“兩位東家奶奶呢?”
“三小姐返程途中,應該快回來了。”慕容縣令代為回答:“公主、公主殿下身染微恙,正在休息,大夫吩咐不可下床、更不能見風。”
慕容縣令不敢違背任小捕的諭令,含含糊糊地回答著,可又哪能瞞得過帛先生,胖子當即皺起了眉頭,還是顧昭君給他打了眼色,才沒追究下去。
東家不在也不妨礙什么,大批金銀珍寶送入剛才竣工的侯爵府,顧昭君忙碌起來,開始清點、造冊、估價等等活計。慕容大人則調配人手,燒水煮飯為入境隊伍洗塵。這邊塵囂未落,燕子坪熱鬧再起,又一支隊伍到來,人數雖然稍遜帛先生一行,但小鎮居民卻更讓鎮民興奮…吐蕃商隊。
商隊的規模不不算小了,除了蟲草、雪蓮、氆氌這些特產之外,商隊還帶了大批‘活物’。三十多頭高原牦牛,體型碩大、長毛批身,在小鎮居民眼中無疑是些可怕怪物。牦牛到了平原難以存活,但仗著身體強壯外加沿途仔細照料,還是能堅持一段時間的,商隊也不需要它們活太久,只要能撐到目的地鳳凰城就行,反正販賣之后它們都會被宰殺。
而最讓小鎮百姓興奮的,隨著這隊商隊同行的還有一臺‘夜游班子’。
夜游班子是‘高原特產’,其實和漢家的馬戲班子差不多,但他們相信白天時會有神靈出沒,不肯做戲打擾神靈,一定要到天黑了才肯表演。夜空爽朗,篝火熊熊時,烤肉與美酒香氣四散蔓延,族中老幼席地而坐,一邊享受美食一邊觀看夜游班子的表演,也算高原上的一道有名風情。
高原和漢境的風土人文迥異,‘夜游’與馬戲的形質相近,但也還是有些區別的,漢境中的馬戲重‘技藝’,靠著手藝和本事掙錢;夜游班子更多則是追求新鮮,比如少見的異獸、畸形的怪人等等,來到小鎮這只隊伍也不例外,最引人注目的就是他們帶來的一群身形巨大的高原惡犬。
眼看著圍觀的人不少,負責照顧惡犬的是個瘦子,滿臉得意:“我的獒是熊羆爪、獅子口,單打獨斗,漢家最好的獵犬也得望風而逃。”
高原盛產兇熬,班子里這些犬子,血統談不上純正,但也因此更適應平原環境、更好養活,和小鎮上的菜狗野犬一比,果然威風凜凜。
剛巧不巧,鎮上小巴狗跟隨主人身后來看熱鬧,獒犬一見立刻狂吠,小狗嚇得夾著尾巴就跑了,大伙哄得一聲笑了起來,獒主更得意了,笑道:“我這十頭犬,要是一起放出去,就是惡蛟也能撕成碎片,天底下沒有它們殺不到的兇獸。”鎮民純樸,不覺得什么,可人群里有位劉姓大人,趟過大海闖過蠻荒、金鑾殿上見過萬歲爺,聽不得這種狂言,撒腿向著鎮子外跑去…除了惡犬,班子里的怪人也不少,五短身材不翻跟頭不會走路的侏儒;身材肥壯到兩個肩膀各能容一位少女穩穩端坐的壯漢;一身奇裝異服,左腿膝下肢體不見接了一根木棍,卻因而能跳出噠噠脆響的漂亮舞蹈的紅發女人,林林總總,著實讓人大開眼界,和他們相比,那個看上去足足有兩百歲的、老得不能再老的人,也就不顯得太稀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