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無魚師太牽頭,鳳凰城中八十三座大小寺廟、百余位知名高僧率同三千佛門弟子,要舉辦一場浩事為南理祈福…當天黃昏時分消息從大薦福寺傳出,皇城上下盡做歡顏。
靖王一脈只等這場法事為引,后面便著手登基諸事;平叛眾人就要在法事中發難、徹底了結這場內亂;至于尋常百姓,或許察覺不到朝中暗流涌動,但至少明白最近怪事不斷局勢緊張,尤其是惡鬼、怨魂作祟,攪得人心惶惶,大伙都盼著能夠驅逐邪靈、盼著朝廷重整秩序、盼著戒嚴快點結束,重回以前安樂生活。
所有人都等著這場法事。
祈福道場就設在鳳凰宮前的廣場上,從確定法事當天,大隊禁軍與勞力被派駐到宮前,陳鐘設鼓、搭臺置佛,曰夜趕工忙碌不休,布置道場。
四天之后,八月廿九,豐隆皇帝慘死后第十四天,祈福法事的正曰子終于到來。靖王特意傳告全城,當夜宵禁提前兩個時辰結束。這場法事不同于普通慶典、集會,參與者都能在祈福時得福慧,這是大有好處的事情,人人都希望能得到神佛護佑。宵禁接觸時正是半夜時,百姓們就早早起床,大人抱著孩子,老人拄著拐杖,從三三兩兩到涓涓細流再到匯聚成潮,從城中各處向著宮前廣場匯聚。
天還不亮,僧眾尚未到場,廣場附近已經人潮洶涌,幾乎全城百姓都集中過來。
此刻道場中正在做最后的布置,先以凈水沖地再鋪撒花瓣,引出一陣陣清香沁人心脾,讓人總也忍不住深深呼吸。不久之后,宮門大開,南理國眾多貴人來到道場,為首的正是靖王爺任瑭,似模似樣的、手中還領著豐隆幼子。
皇室嫡系和朝中重臣當然不用和百姓們去擁擠,宮前廣場足夠廣闊,單獨給他們開辟出一塊區域,周邊有忠心侍衛的重重保護,安全無虞又毗鄰道場。
又等了一陣,就在天邊曙光初透、黑夜再無力持續之時,先行來到道場的護法僧赤膊而出,來到場中數十柄巨大戒鼓之前,擎起鼓槌雙臂揮舞如風,轉眼間隆隆鼓聲震徹天空,而下一個瞬間里,從鳳凰城四面八方,傳來悠揚洪鐘,城中所有寺廟都敲響法鐘,和應鼓聲,這也是眾僧啟程離寺、趕赴道場的訊號。
南理皇城法鐘戒鼓此起彼伏,互相呼應,把黎明染得莊嚴肅穆,人人都不自覺收起笑容,心中和著雄渾鐘鼓默念佛偈…近百座寺院分布城中各處,偏遠些的要走上個把時辰才能抵達道場,和尚趕路又不能撒腿飛奔,否則成何體統。而莊嚴法事,自然不能等著一幫一伙的僧人稀稀拉拉地趕來,眾僧早就被安排在附近的幾座大寺中,鐘鼓一起便啟程出發,按照八吉祥之數分作八支隊伍。各隊前行的速度也有些差別,距離稍遠隊伍的腳下步伐略快、距離較近的則緩步而行。
提前算好時間,當戒鼓三醒、法鐘九回,同時寂靜時,八隊僧侶同時現身于道場之外。來自正東方向的一隊,領隊首腦正是無魚師太。
不等禁軍開道,百姓們就自動讓出道路,眾僧邁步前行,口中輕唱法咒。無數百姓擁擠在街邊,卻沒人發出一點聲響,人人都被僧侶莊嚴所攝,生怕會擾了他們口中的咒、擾了自己心中的佛。
偌大廣場,只聞三千法咒,梵音隨風遙遙彌漫全場,遠不若之前鐘鼓嘹亮,但莊嚴之意更有過之。
進入道場后八支隊伍散成小隊,按照事先安排好的細節,追隨著自家師長找到位置,以七寶吉祥海之勢圍攏法壇,無魚獨自一人高登法壇,結結跏趺大坐。待她一落座,眾僧口中咒唱同時停歇,換而一聲壓抑已久的歡呼,自圍觀百姓群中,猛地爆發而起。
這時候靠的近、眼睛尖的百姓發現,在眾多僧侶之中混著有一伙‘特殊’人物。
盛事大典,所有僧侶都身著盛裝,唯獨那一伙人,大概有四十幾個,衣著樸素赤足披發,顯得格格不入…他們也是佛徒,但不駐廟、無居所,都是苦修持。
雖然同為佛門弟子、苦修與普通禪宗弟子擁有同樣信仰,但雙方追求信仰的道路大不相同,苦修的方式無疑更加極端,他們認為人生來有罪,要以自苦方式來恕罪,身體越痛苦內心也就越純潔。這也并不是說苦修比著普通和尚更虔誠,只是大家對修行的理解不一樣,因而產生了不同的修行形式罷了。
即便是自苦行者,也分作不同流派,林林總總難以細數,不過南理最主流的苦修,把修持分成三個境界:一是人生苦、二為天地苦、三做繁華苦。具體教義不提,這三重苦劃定了三個階段的修行。先要在人世間修持,斬斷感情牽絆;有所悟后開始第二個階段,出世進入荒山莽林,觀察自然、感受萬物之爭,去領略天地之苦;最后再重新入世,在了解人生、天地兩重苦楚之后,重新審視人間,以求真正大領悟。
第三重修行,非得是真正的繁華大城不可,由此能在鳳凰城中停留、長住的苦修,大都是有高深修持的苦修。來參與祈福法事的苦修皆在此列,他們最不求的就是虛名,可實際上每個人身上都背負了一份名氣。
今天到場苦修的領頭人,赫然是最近在鳳凰城中盛名大增、坊間傳說南理法力第二、僅次于無魚師太的老尼姑孤石…對無魚師太,苦修持們也敬佩的很,否則也不會在無魚破關后積聚到別來禪院,苦等幾天只為致以問候。
只是,以前從未有過苦修持參與禪宗弟子法事的先河。
敬仰歸敬仰,如果無魚出面,未必能請動苦修到場,這是孤石老尼姑的功勞。
以孤石的姓情,一直覺得苦修持要更純粹的多,若非早年答應過師父守住蓮宗庵,老尼姑早就拿著根棍子去做苦修了。所以孤石雖然身為禪宗弟子,但是和附近各大寺的出家人都沒什么交情,倒是和城中那些修持高深的自苦修持們往來密切…鐘鼓再起,無魚端坐高臺,引領所有僧侶高唱香贊,南理禮佛已久,城中信徒無數,會唱香贊者不計其數,盡數開口附和,佛唱之聲四散遠播,就連城外駐防牙門軍都清晰可聞,就在浩蕩禪聲之中,盛事拉來序幕。
雖然是臨時起事準備倉促,但法事流程清晰,各種相關細節道場中的和尚也都了然于胸,眾僧抖擻精神,與無魚師太配合無間,而無魚師太有應變大才,即便場中出了些小小的岔子,她也都能從容應付、輕易敷衍過去。
法事中一個個環節銜接有序,到祈福時真正進入,隨著佛偈越發響亮,南理國不分四季永遠那么毒辣的太陽仿佛也真就變得和煦起來,照耀在身上不覺炎熱,只有熏熏暖暖的舒適…南理國都陽光明媚。
而中土天下另一座漢統皇城陰雨連綿。雨不大,但飽蘊秋寒。
從四天前開始,雨水淅淅瀝瀝始終不停,一遍又一遍沖刷著睛城的大街小巷,越洗,睛城就越冷。
或許是這場雨下得太久,當屋脊瓦楞、街上青石被沖洗得一干二凈時,這一方中土升龍之地反倒沒了靈秀之意…活力不見,又何談靈秀,睛城只剩深深蕭瑟,甚甚寂寞。
沒有人愿意在這種天氣出門的,街面上冷冷清清,街邊的商鋪依舊開門做生意,可是沒有主顧上門,從掌柜到活計,一個一個都沒什么表情,坐在柜臺后,誰也提不起精神。
燕頂也和他們一樣,提不起一點精神。
…當年一品擂后,大雷音臺被徹底掏空,闔寺精銳傷亡殆盡,等國師重返睛城后,又從二十一座須彌禪院選調精銳充實到雷音臺,人數比著以前還要更多上幾成,可是換了人,氣氛也就變了。
這種感覺很古怪。有關現在和以前的區別,燕頂直接的判斷就是:這里變得死氣沉沉了。可在仔細去琢磨,真相又并非如此,早午晚三次功課、武僧按時出艸訓練、高僧齊聚一堂講經論道、四方信徒不遠萬里趕來朝拜…以前什么樣,現在仍舊什么樣,又哪里死氣沉沉了?
想了許久,燕頂才恍惚明白,較之以前,此刻變得‘死氣沉沉’的,或許不是大雷音臺,而是他這個燕之國師吧。
死氣沉沉的燕頂站在雷音臺大殿門口,靜靜望著面前這場雨,獨手背負身后,黑色的鱗皮手套中捏著一張字條。雨水打中屋檐,滴答滴答的輕響…這個時候,忽然一陣沉重腳步踏碎雨水聲音,一個獅子般碩壯老者穿過空曠大院,健步向他走來,花小飛。
在他身后,還跟隨著一個青年。
燕頂精神一振,不顧天上的細雨,不管自己的身份,邁步迎了上去,腹語聲音模糊:“來的早了。”
景泰大病之后,每到秋末冬初之時,國師都要花上一份大工夫為他行針走穴,增強經絡也體質,但燕頂只剩一條胳膊,自己無法完成,這套施為涉及到的針術高深繁雜,就只有花小飛能幫他,所以每年花小飛都會來一次睛城。
從四十多年前,燕頂身中奇毒、拜入琥珀兄長門下開始,花小飛就不用再對他行禮了,直接應道:“今年冬天來得早,我怕你會提前給他行針,也就早來幾天。”
燕頂笑著點點頭,他的笑容被面具擋住了,不過沒關系,花小飛能從他眼中讀出笑意。燕頂轉目,望向跟在花小飛身后的那個后生。
花小飛道:“以前和你說過的,我那個徒弟。”說完又轉回頭對后聲道:“還不拜見國師。”
話音未落,還不等后生跪拜,燕頂就先笑了起來:“不是國師,是大伯。”
放眼大燕,燕頂只和兩個人不講究自己的國師身份,花小飛便是其中之一,如今對著花小飛的弟子,也一樣如此。
花小飛的情形和琥珀有些相似,學藝卻未入門,燕頂當他是兄弟而并非同門。
后生依著參見本門長輩的禮數,跪倒在地:“稻草叩見師伯。”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
國師知道花小飛收過一個弟子,但詳情從未詢問過,聞言略顯錯愕:“你叫稻草,這么古怪的名字?”說著,仔細打量這個子侄,片刻后搖頭而笑:“果然是根稻草。”
稻草乍一看上去,從身材到長相再到舉止神態都平平無奇,可是認真端詳之后就會發現…他是真的毫無特征,即便你用心去記他的長相,如果接觸時間稍短,仍是記不住的,把他丟在人群中,只眨眨眼就再也休想找到了。
或丑或俊,即便是普通人,在五官相貌上也會有些醒目之處,但稻草沒有,完全沒有。稻草真的是稻草,冬天黃色、春天綠色,風水時低頭,雨落后滋潤,藏身于無數同類之中,永遠不會被找到。
燕頂忽然開心了起來,不用問,又是一個好子侄,否則花小飛也不會帶他來見自己。不過真正讓燕頂高興起來的,并非身邊又多出個靠得住的幫手,而是那份青年人身上才有的活力…自己老了,但他們長大、長壯,這才是真正安慰吧。
見禮過后,燕頂命心腹弟子帶上稻草去四處轉轉,自己則對花小飛笑道:“來得好,我正無聊著…”
話沒說完,花小飛就搖頭打斷:“不只是無聊,什么事情不順利?”
燕頂失笑搖頭:“是不是我一有苦惱,身上就會發臭?為何從來瞞不過你。”早在燕頂中毒之前,花小飛就伴在他身邊了,兩個娃娃一起長大的,燕頂心中有什么事情,花小飛一眼就能看出來,從小時候便是這樣,到現在亦是如此。
花小飛搖頭:“就算真有氣味,也是香味。”
燕頂一愕,隨即哈哈大笑,花小飛說得可不是什么好話,更不是恭維話,國師全身腐爛不休,平時全靠香料遮掩身上濃濃惡臭,再有什么臭味都會混在腐爛味道里聞不出來,除非是冒香氣…花小飛的話簡直大大不敬,不過老友之間小小的挪揄,國師又哪會計較,一邊笑著,一邊把手中的紙條遞給花小飛:“你自己看吧。”
雀書,密函,來自鳳凰城任瑭。
花小飛讀信的時候,國師言簡意賅,把南理發生的事情大概講了下,他說完的時候,花小飛也看完了雀書,皺眉道:“你又為何煩悶?”
雀書上密密麻麻,既有謙卑之詞,也有奉承之意,再就是最近一段鳳凰城中的情勢說明,示意事情完全順利。上面說的全是好消息,所以花小飛不明白了。
“雀書是昨天收到的,提到別來禪院大火,天祛喪生無魚幸免。”燕頂緩緩搖頭:“可是我只收到任瑭的傳書,卻未收到天影的只言片語…天影若真的幸免遇難,應該會及時傳書回來。”
花小飛反應不慢,立時便明白:“現在的無魚是那個真的?”
燕頂語氣淡漠,四字回答:“任瑭完了。”
雀書一次來往,少說半月光景,就算國師立刻放出雀子告知任瑭真相,也完全來不及了。花小飛雙眉緊鎖,認真思索了一陣,最終還是放棄了,沒有辦法的,只能任由靖王被無魚蒙著、牽著、一頭栽進大坑。
花小飛勸慰國師:“剛聽你講過,本來‘鏡子’就是撿來的機會…偶得,現在丟了也不算可惜。折了的內應和弟子,以后可以再找、再派,不用掛懷了…不過事情為何會突顯波折,總得查一查的,或者派稻草去一趟鳳凰城?就當是次歷練,對他有好處的。”
燕頂點頭,表示同意花小飛的建議,讓稻草去追查事情緣由,腹語則接上花小飛的上半句話:“南理暫時還不在我的眼中,機會來了我就去抓,機會沒了就再等,這次沒能成事,我也不覺得有多么可惜,不過…”說到這里,燕頂忽然把話鋒一轉:“燕皇帝三九之慶就快到了,你知道吧。”
花小飛回答:“這個當然知道,我還備了份禮物。”
“本來我也備了份禮物的。”燕頂嘆了一聲:“我答應把南理送給他當賀禮…現在送不成了,我心煩的是這個。”
國師沉沉嘆氣,花小飛卻突兀地笑了起來,笑聲響亮,與大雷音臺中的肅穆、神圣格格不入,顯得異常刺耳。
燕頂腹語的語氣很古怪,好像帶有些‘沒好氣’的味道:“笑個什么?”
最最簡單、也是最最普通的原因,花小飛放聲大笑,僅僅是覺得國師現在很好笑…堂堂燕頂,竟然會為了一份禮物悶悶不樂。
笑過之后,花小飛也不知道該說啥,只能敷衍著勸道:“別想太多了,忙好眼前事情吧,鳳凰城那邊,或許任瑭足夠精明,能扳回危局呢?”
燕頂恨恨:“任瑭連局在哪都不知道,又何談扳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花小飛又笑了,補充了句:“死都不知道死在誰的手里。”
燕頂擺手,煩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