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陽說的是笑話、也是實話。當事無可為時,他一定會祭出火道人這件‘法寶’的,常春侯連自家封邑里都布置下了火點,這天底下還有什么他不敢燒的。
胡大人聞言只是隨口應了聲:“燒皇宮是后話,你現在要是沒事情做,倒不妨去把靖王府燒了。身為王駕,勾結外敵賣國篡位,燒他十次都嫌不夠。”從中秋之后,靖王就暫住于皇宮,王府里沒有正主,燒掉也不過是泄憤,于大局無礙。不過宋陽想了想,應答得居然很認真:“這個可以燒。”
“說正經事吧,要做的事情不少。”胡大人沒笑,略顯不耐煩的擺了擺手…鎮西王遠在千里之外、鞭長莫及,京中從民心到軍隊再到朝臣,幾乎全被逆賊握在了手中,眼前完全是一邊倒的局勢,想要扳回來絕非易事,不過也并不是全無機會,至少宋陽手中還有個關鍵無比的豐隆…宋陽與胡大人又商議良久,直到天色黃昏,胡大人才起身告辭。
臨走時宋陽忽然問道:“如果這件事里沒有燕國主持,你會管么?”
胡大人笑了笑:“若只是萬歲發瘋、好像事情表面那樣,我真不會摻和進來;但若是逆臣篡位,不管有沒有燕國,老夫都不會推讓半步。胡程孝身為朝臣,護國有責,絕不容叛臣忤逆的。”
說完,胡大人反問道:“如果沒有燕國主持,沒有鎮西王的關系,你會管么?”幾乎是一模一樣的問題,不過多了個‘鎮西王’。
宋陽實話實說:“看不見就算了,碰上的話…多半還是會管。”
胡大人饒有興趣:“為什么?”
“豐隆讓人欺負得太狠了,有點看不慣。”
宋陽的答案把老頭給逗笑了,胡大人邊笑邊搖頭:“你這算什么?俠義心腸么?我可記得清楚,剛才常春侯還念叨著要火燒鳳凰宮。”
“兩碼事,不太一樣。”宋陽聳了下肩膀,可具體有什么不一樣,他沒去解釋,也不知道該怎么解釋,可惜初榕不再,否則就能一語中的:他任姓。
在沒有歸屬感的世界里,‘跟著感覺走’,怕是最輕松的活法了吧。
胡大人一揮手,沒再追究下去,又岔開了話題:“對了,兩個事情,上次從封邑回到京城,應你所托,我開始著人追查施蕭曉的下落。二月時有人從鳳凰城中見過他,再之后便不清楚了,還沒來得及繼續查下去,這不就出事了么;另就是紅波府那邊,我會幫你聯絡的。”
說完胡大人一揮手,就此離開客棧。
左丞相走后,宋陽也不多待,帶上侏儒老道,兩個人步履匆匆走上長街,趁著還未宵禁趕往南城。趕路時心中來回地盤算著,今年二月份自己還未去往封邑,仍在鳳凰城中,那個時候施蕭曉就從紅城返回了京師,和尚沒來找他,又干什么去了?
天黑之前,他回到豐隆的藏身之處。
一見他來了,豐隆精神一振,雙手撐地坐了起來:“怎樣?”
宋陽京里的狀況大概交代了下,豐隆越聽臉色就越青佞,不自禁攥緊雙拳,咬著牙喃喃自語:“朕就不相信亂臣賊子能夠得逞,朕就不相信邪能勝正,朕就不相信…”
說來說去,也只是自己給自己打氣似的‘我不相信’,至于具體能有什么主意,他完全想不到,空有憤怒卻無法有所為的感覺,憋在皇帝胸肺中,讓他又疼又悶。
宋陽任由豐隆自己去發脾氣,轉目望向李逸風:“你怎樣?”說著,從挎囊中取出提前準備好的藥物遞了過去。李逸風得了宋陽的醫治、羅冠的照顧,重傷雖然遠遠尚未痊愈,但內力恢復如初,至少有了一戰之力,正倚在墻邊坐著,低頭不知想些什么,聞言也不抬頭,口中應了句:“無妨。”
接過傷藥之后,李逸風的嘴巴動了下,不過那個‘謝’字終歸沒說出口。
宋陽不當回事,盤腿坐到地上,又望回豐隆:“明天”開始低聲交代起正經事,皇帝點頭不迭,李公公露出欣喜,李逸風仍是面無表情,低頭不語…第二天中午,外面突兀亂了起來,馬蹄聲、呼喊聲大作,一會功夫嘈雜聲越來越近,叱喝聲已經清晰可聞,顯然有大批人散入附近街巷,此時外面的羅冠返身回屋,對宋陽道:“刑捕、官差。”
宋陽神情輕松,笑了下:“那就好。”
侏儒老道起身,和宋陽招呼了聲‘我去干活’,撒腿跑出了破屋。
片刻之后,急促的腳步聲傳來,先是三個黑衣男子破門而入,隨即一群差官兇神惡煞般沖了進來,但無論是黑衣男子還是官差,只是持刀對持、大聲喝罵著,進屋后根本不看屋中幾個人,好像豐隆、宋陽等人全不存在似的。
只有一個捕快,徑自走到豐隆身前,下跪、磕頭:“臣救駕來遲,吾皇恕罪。”
捕快中年,長著一張苦瓜臉,說話時有氣無力…刑部尚書杜大人。
不容豐隆說什么,杜大人就站起身來,對屋中的幾個手下做了個手勢,其中差官三個人動作迅速脫掉捕快官服,露出內中早就穿好的平民服色。
其他人忙活著,把脫下的官服給豐隆、李公公、李逸風三人換上。
易裝過后,杜大人再一揮手,屋中兵刃交擊聲陡然大作,黑衣男子和官差們佯斗片刻,便棄刀投降,胡大人最后對宋陽點了點頭,捕快押解著犯人就此離開。
今天上午,鳳凰城很亂。
慕容小婉栽在了左丞相手里,城里的慕容門生被盡數激怒,從解除宵禁之后就開始在各處鬧事,揚言不放小姐決不罷休,禁軍四處拿人,刑部也隨之而動,早就待命的差官捕快沖上長街,其中一隊追著三個黑衣暴徒,一路追趕到別來禪院附近…叛逆事后,朝臣中班丞相已經登臺亮相,可是不知道暗中是不是還有逆賊,即便精明若左丞相,也辨不出還有誰參與了叛亂…不過胡大人倒是知道,有一個人是絕對不會參與叛亂的:刑部尚書。
杜大人不去結交朋友,但也不存真正的敵人,從祖上幾輩子開始,杜家都恪守‘中立’兩字,從不參與任何是非,沒人能夠拉攏他們。
昨天在客棧密談的時候,宋陽曾問過左丞相:“你找杜大人幫忙,他真能靠得住?”
“老杜和你老丈人有交情,你不知道?”胡大人笑吟吟的,但語氣悄然加重:“更要緊的,杜家中立了好幾代…你以為他們憑什么能中立?若沒有皇帝撐著,你讓他們中立給老夫看看!金鑾殿要四平八穩,就得有左、有右、有兇、有善,還得有一伙人永遠站在中間。”
“要是沒有骨子里的忠心,他們也不會被皇帝選來做這個‘中立’。”說著,胡大人又放松了語氣:“放心吧,這件事老頭子還是能看清楚的,可以去試試。”
果然,杜大人在聽說豐隆仍活著后,毫不猶豫就點頭答應出手幫忙…不能總把皇帝仍在貧民窟中,危險不說,要扳回眼前逆勢,豐隆至關重要,無法重見天曰他就起不到作用,和死了又有什么區別。
至于慕容門生的鬧事,當然是小婉傳令,今天城中的混亂是為了掩護豐隆回到忠心臣子身邊,但事情還不算完,刑部和杜大人府上也談不上安全,最后豐隆三人又換回平民衣衫,被杜大人送進了大牢…目前能夠想到的,最安全的所在了。
豐隆由刑部尚書護送著離開,不過先前那三個把自己官袍讓給豐隆等人的差官留了下來,為首之人對宋陽道:“大人吩咐我們三個留下來,聽奉侯爺吩咐。”
三個人長相普通,但目中玄光暗藏、太陽穴高高隆起,顯然都有不錯的修為,不用問,他們是杜尚書的心腹好手,特意調來給宋陽幫忙的。
另個差官也躬身道:“不止我們三個,杜大人另外安排了一隊兄弟,都是咱們自己人,個個好手,以刑部差官維持地面之名,在附近巡弋,只要侯爺一聲令下,他們立刻會趕來接應。”
宋陽點頭謝過,跟著從挎囊中取出一瓶藥粉,對羅冠道:“這是璞玉的解藥,昨天剛配出來。”
羅冠明白他的意思,伸手向著別來禪院的方向一指:“打算進去了?”宋陽點頭,最簡單不過的目的,他想找一找無魚勾結燕頂的證據,雖然希望不大,但總要有這一次暗中探訪。
兩人枯坐到天黑,又有三伙人化整為零,從外面滲入民巷來見宋陽。
第一隊二十人,來自左丞相府,是胡大人的門客高手;第二隊只有六個人,看上去與平民無異,隨身攜帶的武器是峨眉刺、解牛刀一類的短小兵刃,他們是江湖人物,慕容老大豢養的黑道好手,奉了小姐之名來馳援;第三隊人數最多,一共四十人,個個神情精悍動作敏捷,舉手投足間都帶了股殺氣,在和宋陽相見后,這伙活閻王似的漢子卻無一例外,都從目光中透出一份親切,紅波衛。
現在紅波府當家的是初榕、筱拂的二哥,京中形式突變,紅波府徹底陷入被動,他的壓力可想而知,得了胡大人的通知大喜過望,立刻派出精銳去匯合妹夫。
幾家勢力暗中勾連,給宋陽湊出了一隊精兵。
不過宋陽暫時也想不出需要他們做什么,讓他們先散入周圍民居待命,而后與羅冠一起服下璞玉解藥,起身走出破屋,三拐兩繞來到別來禪院后部,施展身法翻上圍墻,可一看到院中的情形,兩人立刻停住了動作,伏于墻頭同時皺起了雙眉:放眼望去,全都是人。
宋陽五感敏銳,能從院中人的呼吸中聽出,對方呼吸粗重,根本沒有戰力可言,但麻煩的是他們人太多…院子本來就不大,愣是駐著百多個人,每人之間距離不過三五尺,完全就沒有可供潛行的空隙。
要殺他們或許不難,可想要避開他們的耳目、神不知鬼不覺的穿過院子進入后殿,純粹癡心妄想。
院子里的全是出家人,和尚尼姑都有,大都年紀不輕且衣衫腌臜,坐在那里一動不動,和木雕泥塑幾乎沒什么區別,黑夜中望過去,著實有些瘆人。
宋陽不知道,院子里這些人全都是苦行僧,在得知無魚出關的消息后,自發聚攏而至,希望能夠見老尼姑一面以送上敬意。苦修持自苦身心以正佛法,除非狂風暴雨他們不入屋宅,盡數端坐在地,穩穩當當地擋住了宋陽的潛行。
宋陽和羅冠一動不動,從夜初一直等到三更天,仍不見院中人有散去或換崗的意思。羅冠對宋陽搖了搖頭,示意事情不可為,先退走再想辦法吧。
不料宋陽卻咬了咬牙,把自己的隨身挎囊摘下遞給同伴,又伸手在同伴的掌背上寫了些字,就在羅冠詫異皺眉時,宋陽突然發出一聲低低地驚呼,從圍墻上一頭栽進院子里。
落地之后,宋陽立刻翻身跳起,身形狼狽動作散亂,看樣子想要再躍出圍墻逃走,但卻力不從心似的,才一跳起來便又復跌倒…他鬧出來的動靜不小,苦修們都被驚動,盡數起身,而別來禪院自有守衛,轉眼火光大作,幾個女尼急躍而至。
為首的尼姑宋陽認識,會哼唱‘追夢人’的[]師太。
[]也認出了宋陽,驚訝一閃而過,旋即笑意盈盈:“貧尼眼拙了,上次沒能看出施主原來好身手,還道您只是普通香客。”
宋陽則滿臉驚駭:“墻、墻上有毒?!”
[]只道他夜探禪院,翻墻時中了‘璞玉’內力盡失所以摔落下來,笑容不變,應道:“佛門清凈地,豈容宵小潛入。”說完,伸手一抓宋陽的后領,好像拎小雞似的,提著他走向后殿,其他幾個尼姑則雙手合十,對在場苦修解釋了幾句。
苦行僧們全把宋陽當成了小賊,夜探禪院非銀即盜,這種事自有主家處理,和他們沒什么關系。
宋陽的計劃很簡單…或者說很混賬,也可以說干脆他就沒計劃,在‘摔下’墻頭的時候,心里全部的盤算就只有四個字:走著瞧唄。
院子里的情形讓他無機可乘,但能解開‘璞玉’之毒,應該是禪院中人想不到的,由此宋陽自投羅網,等被押進后殿之后在依‘走著瞧唄’之計行事。
押解他的幾個女尼身手并不如何高明,充其量中品己字,加之她們以為宋陽沒了反抗之力,途中也不如何提防,宋陽倒是有把握,能在她們發出驚呼前盡數擊倒。
在百多苦修面前當然無法動手,宋陽費力且徒勞的地掙扎著,被幾個女尼帶入后殿。
大殿空曠而昏暗,只有佛祖面前,孤零零地燃燒著幾盞燭火,微弱光線遠不足以照明偌大房間,而燭火搖曳之中,永遠慈悲和藹的佛祖,都被映照得陰森恐怖。
佛龕前,一個老僧手上輕輕敲擊木魚,正喃喃誦經。
[]把宋陽往腳下一放,雙手合十躬身道:“啟稟師伯,有殲細窺探禪院。”老僧并不理會,繼續著自己的功課,女尼也不再做聲,安安靜靜地守在一旁,其間宋陽幾次想要站起來逃跑,都被一腳踹翻在地,大殿的地面倒是干凈一場,摔了好幾跤他的衣服都不臟。
宋陽呲牙咧嘴,心中則清靜得很,眼耳盡張、仔細探索周圍,很快確定大殿中沒有朋友,就只有眼前這幾個,只是那個老僧…誦經之際呼吸悠長得可怕,真要動手,宋陽可沒有把握能把他瞬間擊倒。
可真正讓宋陽打消動手念頭的,并非老和尚的呼吸聲,而是從大殿地下隱約透出的另一種聲音:笛聲。
很輕、很弱、很悠揚,也很熟悉,即便宋陽心思沉穩,在他聽到笛聲的時候,臉上也閃過了一份愕然:追夢人,竹笛調。
在大海上聽到耳朵生繭的聲音…枯木一般的老和尚的功課終于告以段落,慢慢轉回頭望向宋陽:“你是誰?來做什么?”
宋陽搖頭不答,大義凜然模樣。
老和尚無動于衷,轉目望向[],很客氣:“帶下去審一審吧,辛苦了。”
女尼合十還禮,帶著宋陽繞到佛龕背后,伸足在地上幾塊蓮花磚踩了幾下,旋即機括聲扎扎輕響,暗門閃開,一條地路呈現眼前,與此同時,輕輕揚揚地竹笛聲也變得清晰了許多。
[]對宋陽笑了笑:“你不是問我那個調子來歷么?就是下面了。”
說著,再度拎起他,循著臺階直入地下地宮并不大,幾乎一目了然,并不見有其他人,笛聲仍是從腳下傳來,應該是兩層地宮。
隨后大半個時辰里,宋陽都在挨打。別來禪院的女尼平曰看上去輕柔溫婉、和藹客氣,動刑的時候卻仿佛羅剎附體,下手著實狠辣。宋陽還不想就此發難,他要從行刑石室去地牢,施蕭曉還在那里吹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