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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坳半空的紅瘴終年不散,白天時還不太明顯,但晴夜時仰望天空…星河染血、曉月慘紅,讓寧靜山坳中平添出一抹戾氣。
幾個人圍在宋陽床前,宋陽眼睛撩開一線,輕聲問道:“怎樣?”[人人面帶笑意,三天時間,顧昭君等人了解了太多的事情。各人打聽到的本來消息散亂復雜,現在經過過濾,已經有了大概的脈絡,顧昭君開口:“我們先前猜測和聽到的傳說大都沒錯,土猴子出山是給洪皇祖上做事,盜穿古代大墓,竊取金銀充作軍費。等洪朝一統天下,土猴子慘遭屠戮,最后一支族人回深山避禍,洪皇幾次調遣能員進山追殺,直到木恩說的那支精銳軍馬進山…蟬夜叉。”
“蟬夜叉不是綽號,和虎步營、白耳騎一樣,它是軍名,七百年前洪太祖派出來追殺土猴子的最后一支部隊,就叫這個名字。”稍加介紹之后,顧昭君轉入正題:“洪太祖登基十四年時,傳召心腹大將鄭冼組建新軍,從九府十二衛中抽調最最精銳、也最最忠心的健卒三千,又征調各行工匠千五百人,擅女兩千五百,合并七千人成軍,太祖賜軍名‘蟬夜叉’。”
宋陽不解,皺眉問:“擅女?什么意思?”
“古時候的稱呼,就是能生養、身體好的青年女子。”顧昭君解釋了句,繼續道:“鄭冼受封二品輔國大將軍,另受專責獨斷、封軍任將大權,統轄蟬夜叉。兩年后蟬夜叉拔營、開赴深山。不過鄭冼領下的太祖密旨,可不止追殺土猴子那么簡單,否則又何必征調擅女隨軍。”
同伴已經了解到真相,宋陽不用再動腦筋去猜,笑呵呵地做了個手勢,示意老顧接著說。
“有關洪太祖的密旨,這里的普通軍士、兵婦并不了解,不過事情幾乎是明擺著的,連猜都不用猜,鄭冼領下的命令,應該是兩重:一是深入土猴子巢穴,追殺野人;另則是完成后,就不用再出來了,從此駐扎下來,修養生息繁衍后代,同時辛苦練兵,等待有朝一日,洪朝密使入山再委以重任。所以蟬夜叉軍中,有工匠有兵婦,啟程時還帶了各種工具、糧種菜籽等等大批裝備,”
“至于蟬夜叉如何鑒別密使的身份,他們的辦法你已經領教過了…便是如此,蟬夜叉與世隔絕,他們的確沒出山,但并未死,而是留在山坳中代代相傳,整整七百年。大概線索就是這個樣子了,另外還有些細節,讓另個人給你說吧,再不說話他就快死了。”說到這里,顧昭君笑了,轉頭看了齊尚一眼,后者大喜,忙不迭道謝。
齊尚給自己搬了把椅子,坐到宋陽床前:“咱先說山溪蠻的傳說,當年山溪蠻的老祖宗看到了大軍,不過蟬夜叉行軍時擅女也頂盔著甲,乍看上去男女沒啥區別,何況在山溪蠻眼中,漢人都長成一個模樣,所以他們只知道是軍隊,卻不清楚還有女眷,就是這一重沒弄清楚,才把咱們陷入兇險…侯爺您別誤會,我沒一點責怪木恩奶奶的意思,就是說這個事情。”
洪皇大軍入地后就再沒出來,且土猴子也沒了蹤跡,無論在誰想來,兩伙人早都會死絕了,宋陽一行是來撿死人的金子的,心里幾乎沒有一點負擔,注意力也全放在有可能存在的機關埋伏上,誰又能想得到,洪軍居然自成部族,在野人老巢中繁衍生息下來,若早知如此,宋陽等人根本就不會來招惹他們。
待宋陽點頭之后,齊尚又換過了話題:“再說土猴子…這個地方您也看到了,幾乎就是個死窩子,頭上有毒瘴,沒法翻山而過;三面大山堅實無比,土猴子也打不通山基;是以出路只有沼澤潭這一個方向,不過在沼澤下挖路不是那么容易的,千萬年里野人先祖也只找出了三條路,蟬夜叉進山就先把另外兩條路全都堵死了,然后循著古營地的那條地路,不急不緩地挖著寬闊隧道進來…咱們來時猜得一點不錯,野人被蟬夜叉堵在了老巢中,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據說,當時情急之下土猴子也曾試圖挖通新路逃走,可是沼澤下面可供挖掘的地方就那么幾處,其他地方都不能挖,土猴子挖了三四次,每次都引得泥漿倒灌,最后沒了辦法,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強敵殺進巢穴。不過…土猴子并未被趕盡殺絕,最后還剩下三百人,被漢軍控制了起來,這么多年里,他們的數量一直被控制在三百。”
“再要說的,就是蟬夜叉了,這支隊伍不簡單的。”齊尚刻意壓低了聲音,顯得神秘兮兮:“自鄭冼以下,當初挑選出來、組建蟬夜叉的人,都忠心耿耿,不是那種普通的忠心,而是…這個真沒法說,侯爺知道那些信教的苦修人吧?都不是忠誠了,而是虔誠!照我說,這支大軍在組建時,沒準被西荒里的高人下過降頭。”
“父輩虔誠,娃娃生出來后又與世隔絕,被灌輸的念頭就是辛苦訓練,等待使者進山為吾皇效命…代代傳承下來,雖然過了七百年,但是以忠誠而論,不但沒有絲毫退化,反而更甚往昔了,光這么說侯爺怕是不明白,我說個事您就清楚了。”
“當初七千人的隊伍,除去途中、工程、打仗死掉的,最終進駐此間的,只剩下不到五千人,不過他們的輜重仍在,很快就發展起來。但是山坳雖大,終歸地方還是有限的,不能無窮無盡地養下去,這里能夠容納的極限不到兩萬人,所以這里對‘人命’有嚴格控制,第一重就是新生兒的男女比率,每隔一年就會盤對一次,超出的‘部分’,不管男女,都會被無情舍去。”
“第二重是少年,八歲、十二歲、十六歲時各‘查體’一次,體虛者、身輕者、力弱者…凡是達不到標準的,一定會被舍去。”
“女子十四歲婚配,到十七仍未孕者,舍去;兵婦年歲漸高,至月事停滯時,舍去。男子也有諸般條條框框;無論男女,這里沒有五十五歲之上的老人…總之,不管是普通兵士的兒女,還是鄭大將軍的后人,沒有任何人可以例外,不合格的都會被除去,讓出位置給未來的新生兒。”
“關鍵是,這樣的‘苛政’,在此間洪民眼中卻在正常不過。自家孩子不合條件,大人也會心碎痛哭,但絕不會包庇,更不會阻撓‘行刑’;其實不用阻撓、也早就不用‘行刑’了,那些沒能合格的人,自己就會從容了斷…侯爺,我的出身您知道,在黑處混的,狠角色一抓一大把,個個都敢對別人狠,但十個里未必有一個敢對自己狠的;十個敢對自己狠的中,未必有一個能對親人狠…就算真有對旁人、對自己、對親人都狠的,也不會像蟬夜叉那樣覺得這樣做‘天經地義’。您說,這不是下降頭了是啥?”
下降頭當然是無稽之談,但前世里有個詞,或許很合適:洗腦。
第一代蟬夜叉是從洪皇麾下雄兵中千挑萬選出來的,忠心而強壯。而這支軍隊的使命非同一般,出征之前怕是真的經過類似‘洗腦’的宣講。到他們完成第一個命令,開始等待新的任務后,從此封閉于深山,與外界沒有絲毫聯系,代代傳承中形成了一個‘變態’的制度格局。
這件事在外人看來匪夷所思,可是這里的人從一降生,世界就是眼前模樣,也不覺得有什么奇怪,在成長之中,他們看到的、聽到的、學到的所有一切都圍繞著‘使命’二字,最基礎的信條就是‘活著是為了蟬夜叉能夠強大、等待出山為吾皇效命’,他們覺得這就是生命意義的所在,簡單得只能用殘酷形容。
“這里人口總數一萬七千人,幾百年來就從未變過,婦孺、工匠不提,可戰壯卒始終維持在八千之數,除了農忙,平時都嚴苛操練。從這個環境長起來練出來的、誰死誰活都不放在心上的八千人,會是什么樣的戰力…”一邊說著,齊尚嘖嘖搖頭。
感慨過后,他又拉回話題:“這支隊伍的軍名是洪太祖欽賜的,蟬,藏身地下十幾年,最后唱響一季;夜叉,出了名的兇狠惡鬼,本就不屬于人間…顧名思義,他們就是有著隱忍蟬性的夜叉,蟄伏于世外、只待一聲召喚就會沖回人間的惡鬼。”
“無論是軍名還是使命,洪太祖的意圖都不難解,他就是要藏起來一支精兵。”顧昭君接回話題:“七百年前洪太祖一統中土、創無雙霸業,可是這位皇帝心里多半是不踏實的,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大洪的天下遲早有天會分崩離析,所以他要給后世子孫留個翻本的機會…便是‘蟬夜叉’了。”
“有關這里的精兵,肯定是機密中的機密,不過大洪朝三百多年,前后幾十代人、快三十位皇帝,數不清多少次宮廷內斗、激變,起伏之間,‘蟬夜叉’的秘密沒能傳承下去,最終那些不肖子孫辜負了洪太祖的一番心意。而蟬夜叉與世隔絕,根本都不知道外面早已改朝換代,還在苦候有天能夠重返人間為國效力。”
顧昭君一口氣把事情說完,最后有加重語氣:“剛剛我說的這些…統統都是猜的。根據從洪民口中探出的消息,再和著外面的情勢一起,推測出來的,不一定準,但也不會相差太遠。”
蟬夜叉日夜等候密使來臨,在他們心里,洪朝密使的分量,怕是比著菩薩駕前的接引童子也毫不遜色,終于在這一世里,等來了能夠通過‘血鑒’的密使宋陽,那份狂喜可想而知,愛屋及烏之下,對老顧、齊尚這幾個密使隨從也異常友善。
有關蟬夜叉的來歷、過往、使命,在外界看來是絕大秘辛,但是對于他們這些‘當事人’來說,完全算不得什么事情,何況密使隨從本就是自己人,所以顧昭君等人打探起消息,幾乎全不費力。
不過有關洪朝皇室對‘蟬夜叉’秘密的傳承,洪民們自然不得而知,顧昭君只能去推測。
宋陽想了下:“這樣說的話…煉血的秘術源自大洪皇室,尤太醫的師門,應該也和大洪皇室有些牽連。”
顧昭君點了點頭:“這個有些復雜,不好妄下定論,不過尤太醫給你煉血的法子,肯定就是大洪皇室煉血的法子,這個絕不會錯的,否則你過不了蟬夜叉的血鑒。另外據我所知,洪太祖自先輩到子孫,都癡迷丹術,掌握這個煉血的秘法,倒不值得奇怪。”
一旁始終笑瞇瞇看著宋陽的小捕,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插口問道:“煉血術應該是只能對右心人才有效吧?照著你們的說法,大洪皇室代代都有右心人?這個…遺傳么?”
公主殿下直接想到了自己身上,將來的兒子像爸爸,也是‘右心之人’,這倒沒什么不好,但是和別人都不一樣,感覺還是些古怪,這才有此一問。
顧昭君搖了搖頭:“這里有個關鍵的地方,公主還沒弄清楚:鑒血是蟬夜叉甄別密使身份的方法,但這個‘血’,不一定非得是密使的…說穿了吧,這種特殊的血就是信物,帶著‘寶血’來的人,就是密使。”
說著,顧昭君笑了笑:“其實咱們最開始也沒弄清這一點,不過無妨的。密使不一定身淌‘寶血’,但寶血也可以是密使的,這點洪太祖可沒具體規定下來。對于蟬夜叉來說,只要通過了血鑒就行,具體哪個是密使,咱們說了算。”
小捕聽得頭大,反正大概聽懂了,趕緊點點頭翻過這一頁,提出另個疑問:“又何必非得用寶血做信物…一枚銅錢一切兩半,皇帝一半、鄭冼一半,代代相傳,有朝一日大伙見了面,把銅錢一對,圓上了就成。”
老顧哈哈一笑:“這支鬼兵是雙刃劍,要是被人利用了,洪太祖豈不是搬石頭砸自己的腳?所以太祖爺謹慎的很…煉血術是皇室獨門秘傳,蟬夜叉在皇帝間口口相傳,他把兩個秘密揉到一起,也就更加保險了,單獨破解一個是沒用的,除非皇帝有意,否則任誰也休想調動這支大軍。”
實際上,對‘煉血’一事,洪太祖也對子孫后代有著嚴格命令。
煉血秘法,每個階段都有不同配方,前面的配方不用太小心,心腹太監、太醫都可以學,但是最后一個階段的藥酒配方,就和‘蟬夜叉’的秘密一樣,只有太子才有資格跟隨父皇學到。
大洪坐擁天下,憑他們的勢力想要得找到剛出生的右心嬰兒再容易不過。
自從蟬夜叉隱遁深山之后,每一年宮中都會‘收集’一兩個右心嬰兒,專供煉血之用,等娃娃長到十七歲,又會被無情處死…所以太平盛世的時候,永遠都不會有‘寶血信物’出現;而一旦遭遇亂世,皇帝會親自出手,至多兩年光景,就能炮制出信物,啟動深山中大洪王朝最后一支本錢。
宋陽走神了…終歸這個秘密在洪朝傳承中丟失掉,對這其中的過望、背景,宋陽并不關心,他只是在想,如果尤太醫給自己煉血真的是為了這支‘蟬夜叉’,那他的圖謀又在哪里?靠著這八千人去打燕國?
顧昭君看出他失神,輕輕咳嗽了一聲,把他喚醒回來:“再要說的,是個壞消息。”
齊尚滿臉懊惱,接口道:“錯就錯在咱們以己度人了。”
宋陽被他說愣了:“什么?”
齊尚應道:“假如我幫洪太祖挖墳,后來他想殺我滅口,我肯定會帶了金銀寶貝逃走…可土猴子不是我啊,他們打算逃進深山認祖歸宗,在這里金子銀子除了添累贅,還有什么用處?”
宋陽愕然:“土猴子沒錢?”
“也不是蹦子沒有,他們就帶了些自己覺得好看的珠寶玉石,數量不多,還有不少根本是贗品假貨,據洪民說,土猴子的寶貝加在一起也就那么回事。”齊尚點頭道,隨即笑了:“侯爺您也以己度土猴子了吧?”
幾乎所有人事先都想錯了。如果有機會帶錢逃跑,當然要帶錢…能帶多少帶多少,這是漢人的想法,根深蒂固,是以何止宋陽,精明若顧昭君、帛夫人,全都以為土猴子會很有錢。
宋陽苦笑,小捕第一個出來安慰他:“蟬夜叉兵強馬壯,你的密使身份完全被他們認可了,這隊雄兵是跑不了了。”
齊尚接口:“就是他們也挺窮的,七百年前留下的刀槍鎧甲早都銹得爛掉了,附近也沒有鐵礦,他們平時操練都用石斧、木弓,跟野人差不多,侯爺要真想讓他們上陣,最好能給他們配上軍器。”
宋陽的嘴巴里都快泛起酸水了,千辛萬苦來了一趟,全靠舅舅保佑活了下來,結果一塊金子沒找到,倒是又給承郃找了條花錢的路子…顯然,小捕也想到了承郃,小聲問宋陽:“你覺得,咱們回去之后,我姐是會夸贊,還是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