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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妖言 從睛城到南理萬里迢迢,正常趕路要一個月的功夫,沿途關卡重重,宋陽一行倒有大半不會武功,真要往南逃,即便有老顧手下和謝門走狗的接應,他們能躲過通緝、逃回國的機會也不過兩三成罷了。
可是從睛城向東,抵達海邊…蘇杭上次出海回來,登岸時是五月初一,南理使節五月初四抵達睛城,當晚宋陽去明日山莊殺她的時候,她已經到家了。
充其量,三五天的路程,只要上了船,景泰就只剩下望洋興嘆的份了。
路程一下子縮短了五六倍,成功脫逃的機會隨之猛增。
蘇杭的安排,就連宋陽也是在皇城下見到她的時候才知道的,其他人就更不用說了,直到此刻大家才知道要坐船出逃,不過短短幾天的逃亡,人人都振奮起來。帛先生問道:“景泰知道我們和蘇小姐同路,在明日山莊撲空后,一定會想到我們要用船的…”
姥姥神情驕傲,替蘇杭回答:“杭姐早就著我準備海船出航,昨個兒正午,大船已經起錨出海了,昏君現在再去控制碼頭、監視大船,晚嘞!”雖然提問,但這個答案對帛先生也不算意外,就算二傻來籌劃此事,也不會安排大伙去碼頭登船,胖子也就是隨口一問,聞言點頭而笑,一連串恭維話送上,
蘇杭沒客氣,高高興興地把所有稱贊全都收下。逃亡的線路是早就設計好的,由姥姥領著,一行人在穿梭于荒野間,道路曲折難行,但燕兵的盤查搜索也少了許多,并未遇到真正危險,宋陽開始忙碌起來,一邊趕路,一邊給琥珀處理猛藥腐爛的皮膚,這些傷勢不會致命,按照琥珀自己的意思不用著急醫治,等到了船上再說。
的確不致命,可痛苦異常。經過九月八當晚,或許把琥珀當娘還不夠,但無論如何也舍不得她再受折磨…
行走時,望著蘇杭‘眼巴巴的好奇’,宋陽也不用隱瞞什么,把有關睛城的大小事情、前后計劃都和盤托出,蘇杭聽得大眼睛一霎一霎,俏臉上盡是驚奇:“全都是你算計的?”
宋陽搖頭笑道:“我自己哪做得來!好多能人湊到一起才商量出來的,到最后還是靠杭姐兒的手段,咱們才能活命!”提及此,自然也就想到北門之戰,宋陽又轉頭望向琥珀,認真道:“不該等的,差一點點就害了你。”
刺殺景泰的機會,宋陽一定不會放過,但他也的確沒想到,琥珀竟會真的停下來等自己,母子之談他沒當真,而真正母親在那時,會做的也不過兩件事:或拉住兒子不讓他離開;或死等他回來否則不走。
“該不該等你說了不算。”琥珀無所謂,且對這個話題不感興趣,轉頭去問蘇杭:“我兒子怎么樣?”
蘇杭輕輕呵氣,又拉起宋陽的手貼近臉頰:“我沒想到…姐姐一直以為你是個小笨蛋啊。你要總這么兇猛,說不定真會愛上你了,那可麻煩得很。”說著,搖搖頭,甩開心緒,踮著腳尖湊到宋陽耳邊:“這些事聽得我想要你了!”
身體軟軟的,大半分量都依到宋陽身上,不過她總算還沒瘋,轉目又看了看左右,嘆道:“還是等上了船再說吧。”
怪失望的神情,蘇杭深呼吸,跟著又笑道:“還有其他故事沒,說來聽聽…阿姨怎么能冒充國師這么像?”
后半句是對琥珀說的,‘阿姨’這個不倫不類的稱呼,琥珀倒不覺得什么,只是指了指自己的嗓子:“說話吃力,讓兒子給你說吧。”
幾十年前的往事算不得什么,就算是機密也是國師的,和宋陽等人沒半點關系,宋陽把它當成故事來講,不過略去了自己與尤太醫的那段。
名人秘辛,沒人不感興趣,隨著宋陽講述,總會有人嘖嘖稱奇,忍不住議論兩句,直到他全部說完,大伙才呼出一口長氣,可這個時候,姥姥皺起了眉頭,若有所思。
蘇杭見他神情有異,還道是逃亡的事情有什么紕漏,關心追問:“怎了?”
姥姥一邊琢磨著,一邊開口:“杭姐兒知道,我以前在宮里當差,而且做得挺高的。”也不是隨便個太監都有機會得罪皇帝,姥姥原來在宮內身份不算差:“宮里有些隱秘事,外面不知道的,咱們也不能隨便說,不過總有些嘴賤的,會不小心漏出口。哎,也難怪的,做太監的,從來都沒什么指望,私底下嚼嚼舌頭根子,也就這么點有趣事情了,只要不再傳…”
顧昭君從一旁聽著,忽然笑了,對身邊的帛先生說:“你要沒什么事,不許和姥姥說話。”姥姥的這份嘮叨,比著帛胖子怕也不相上下了,他倆要是聊到一起去,大伙誰也受不了。
“咳,我這份碎嘴頭子,惹顧先生笑話了,”姥姥也笑了,可說的話依舊羅嗦:“我還當差的哪會兒,宮里有個快死老太監,也沒什么人搭理,可他長得有點像我爹,我就時不時去照看一下,處得久了從他嘴里聽說了一檔子事,說話得是四十多年前了,那會康平皇帝還在,后宮出了件邪。”
康平是景泰的爺爺。
四十幾年前,康平在位,幾個兒女那時已經長大,后宮爭斗永遠都離不開‘奪嫡’兩字,其中最有希望繼承大統,一個是‘資歷最老’的大皇子,另一個則是康平最喜歡的、還是少年的七皇子,結果一天七皇子突然怪病…蘇杭撇嘴,對宋陽笑:“跟電視劇似的。”
有關七皇子的怪病,那個老太監也是道聽途說,具體癥狀就只能說出個‘潰爛’,可如何個爛法他并不了解,姥姥自然也就不從得知。七皇子病倒后不久,皇家就宣布他皇子不治身亡,風光大葬。至于他為什么會患上要命惡疾,沒人敢說,不過大伙都有個想法。
又過幾年老皇去世,新皇登基立號延光,本來一切安好,可隨后三五年里,不知延光皇帝命犯哪路煞神,膝下幾個孩子,除了年方八歲的老九,都相繼染病、去世,下人心里偷偷的想,萬歲爺這是要絕后了,莫不是七殿下的冤魂回來報復了?
只剩下一個了,延光皇帝不敢不仔細,親自趕赴卜陀山金頂拜佛祈愿,并把老九送到大寺中,‘吃齋修行’兩年年,以求佛祖庇佑。兩年后,在九殿下回來之前,原先近身的下人全都被逐出宮去,沒人知道到底因為啥。再后來,延光皇帝始終無后,所幸九殿下茁長成長,直到先帝駕崩,九殿下作為唯一子嗣,理所當然繼承帝位,年號景泰。
姥姥呼出口長氣:“那個老太監告訴我,九殿下未被送走前,他雖然沒機會見到,但聽說他長得虎頭虎腦、漂亮可愛。可咱們的景泰帝,他的長相…”
侏儒聽得投入,從一旁插口:“老九住寺的時候被人換了?可他回來的時候,爹媽怎么會看不出來?”
帛先生聞言隨口應了句:“一定能看出來的,不過是妥協了吧,否則又何必把老九的貼身下人全都換過。”
姥姥把事情說完,最后還不忘嘮叨著笑道:“這些陳年往日,雜家…我可不保得準,其中少不了那個老太監自己的亂猜度、瞎琢磨,大伙就當個笑話聽著。”
旁人先聽過燕頂來歷、再知曉舊日宮中秘密,有的若有所思,有的低聲議論,倒是宋陽,表情輕松得很,顯然聽過就算了,根本沒走腦子、更沒去多想,蘇杭有點納悶,拉了下他的袖子:“看你不怎么關心的樣子,他們不是你的大仇么?”
宋陽笑了笑:“我知道他們是仇人就成了,他倆什么身份、什么關系,還真不怎么關心,愛是誰是誰!”
逃難的路線,少不得繞路,行路艱苦自不必說,但總算有驚無險,七天后的清晨時分,眾人在姥姥的帶領下,爬上一座高山,登頂之后,視線豁然開朗,東山崖下,就是蔚藍大海。
天空晴朗萬里無云,姥姥站在峭壁邊緣,極目遠眺,看過一陣,伸手指向前方,笑道:“杭姐兒,咱家的船就在那里。”
隨他手指望去,一艘大船隱隱可見,正停泊在天海交界之處!
有關逃亡,早都提前安排好,荒蕪人際的懸崖,一枚巨石上被人牢牢綁了一根粗繩,直垂到峭壁之下,再向下仔細看,崖下礁石灘上,還放著幾條小船。
終于抵達海邊,能到此、便說明性命總算是保住了,大家都欣喜雀躍,唯獨蘇杭,一個人站在峭壁邊緣,目光復雜、神情癡迷…宋陽踏上一步,握住了她的胳膊:“還沒到八月十五,飛出去沒用的。”
蘇杭這才為之一醒,返身擠進宋陽懷中,討了一個擁抱,輕聲道:“總有些等不及。”
幾乎就在宋陽等人看到大海的同時,景泰也終于見到了他的‘燕皇宮’…皇宮沒了,只剩一片殘垣斷壁。足足燒了六天七夜的大火,此刻才剛剛熄滅,靠得稍稍近些還能感覺到灼熱撲面。
景泰的臉色陰沉,隨手抓過酒壺喝了一口。
這幾天里,酒壺始終不離皇帝左右。景泰很忙、打醒精神著力處理諸般政務,其中以整頓臣心、安撫民意為重中之重,可無論他如何忙碌,心中總會不由自主地去想那場慘敗,每念及此,胸中便會氣血翻涌,以他的性子根本沒法接受這樣的事情發生,但景泰倔強,絕不肯再吐一口血,憋悶時就以烈酒鎮壓。
烈酒霸道,真能壓住攻心逆血。
沒人敢勸他,太醫能做的就是努力開出補身健體的方子,盡量去彌補下。
燕皇宮源自前朝、而前朝皇宮也源自前朝…前后快六百年的歷史,其間幾經戰亂,但每一位新打下江山的帝王,無一例外地舍不得睛城靈秀、更舍不得如此宏偉的宮殿,三朝定都于此,經過代代帝王的修葺、擴大,皇宮氣勢恢宏、規模驚人,比起天宮里的凌霄殿怕也不遜色了,結果被宋陽一把火燒了。
大火是自外而起,層層遞進,殃及了小半京師;而九月八當夜的,更涉及到睛城六成人家,如今大亂初息,昔日中土天下的點睛之城,如今滿目蒼夷。行走在街上,目光之內盡是悲涼,哪還有半分靈秀。
還有大雷音臺,佛家圣地、莊嚴之境,如今只剩下一個空蕩蕩的殼子,國師苦心經營的三千僧兵、悉心提拔的諸多護法高手,幾乎盡數戰死在北門,寺中那些不會武功的高僧,也在當晚損失慘重。
景泰沒追究大雷音臺,只是傳旨下去,命各州兵馬把二十一座須彌禪院控制起來,不容和尚們再造反,但也不許官兵隨便出手傷人。
所幸,須彌禪院沒反起來。
景泰進城,是為了安撫睛城民心,一路上臉上都掛著親切笑容,甚至還親自到受大火殃及的災民積聚處,喝了碗粥、吃了個饃,隨后吩咐官吏要夾肉…不過,當他靠近皇宮時就再也笑不出來了。
嗅著刺鼻的焦糊味道,景泰深吸了口氣,回頭喚過心腹重臣:“錦遷,你覺得如何?”
皇帝的話有些沒頭沒腦,溫錦遷只有追著眼前的情形來回答:“回稟圣上,京師受創不輕,但于我大燕的根本并無太多傷害,日后四方援建,至多幾年功夫,睛城定能重現往日繁華”
“幾年功夫,就能重建皇宮么?”景泰的語氣冷漠。
溫錦遷如實回答:“這個…重建圣宮殿,完全復還的話,不是朝夕的功夫,要慢慢來的。”
景泰搖了搖頭:“就算皇宮眨眼重建也沒用!臉已經丟了,朕的臉,大燕的臉,被人一把火燒得稀爛。”
溫錦遷不敢回答,垂首肅立默不作聲。
景泰則繼續道:“你剛剛也說了,大燕的根基未損、實力仍在。”
“是!上上大燕,仍是舉世無匹的強國,其實這場災禍,單以損失而論,還比不得七年的中原蝗災。”
景泰沒心思去計較這些,冷曬道:“朕有大把銀錢,有百萬雄兵,臉丟了沒關系,有拳頭就能再把它找回來!明天早朝,朕要你增一項朝議:兩年之內大燕版圖上,要多出一個南理州。”
不是打一打就算了、不是殺幾萬人就回來,這一次景泰要砍豐隆的頭。
憑著對自家皇帝的了解,萬歲說出這樣的話,溫錦遷并不意外,但職責所在,他還是要搖頭規勸,哪怕說的話不好聽:“睛城之亂舉世皆知,且二十一座須彌禪院蠢蠢欲動,讓人擔憂的不是那些僧兵,而是國內四方無數信徒…何況外面還有吐蕃、犬戎,臣請萬歲三思,這個時候,對南理小小的打上幾仗,有益無害;但若真的大動干戈,禍患無窮。”
出乎意料的,景泰沒發脾氣,反而笑了起來:“所以才要朝議,朕要穩民心、要拒虎狼,但也要屠滅南理,三件事要兼得…辦法你們去想,否則朕養著一群大臣何用?哪怕暫時讓西、北蠻子暫時占些便宜都無妨,總之后年重陽,朕要煮熟豐隆的人頭,聞聞味道到底是香還是臭。”
溫錦遷動了動嘴唇,還想再勸,就在這個時候,負責組織軍兵、準備進入皇宮殘骸搜索的主將匆匆上前,神情躊躇,似乎有什么事情,想說又不敢說。
景泰開口:“有事就說,不用把眉頭皺得這么深,朕不愛看。”
“廣場地上發現了些字跡,應該是反賊留下來的…”
反賊留字,好像藏了些‘玄機’,看上去應該涉及什么秘密,如果皇帝不在場,將軍說不定真就傳令手下封口、毀掉字跡不上報了,以免被遷怒或者被滅口,但景泰此刻就在不遠處,將軍又哪敢瞞報。
景泰眉峰一挑,森然冷笑:“引路,朕要看!”
大火過后,地面上一片焦糊,由此,幾排銀色的大字,也顯得異常醒目,字跡歪歪斜斜難看得很,措辭更無章法可言:
救譚歸德,奪一品擂,反雷音臺,亂睛城眾,燒燕皇宮。
景泰四年五月七,
天降妖星亂大燕。
萬歲爺,您漏殺了一個。
萬歲萬歲萬萬歲,祝身體健康。
可惜,宋陽寫‘便簽’的時候,還沒開始行刺,否則非得再第一句里加上‘瘸你兒子、看你媳婦’這八個字…不倫不類的留言,前一句是‘邀功’,尾一句是威脅,不過中間那三句話,旁人看得都有些糊涂。但景泰看得懂,這便足夠了。
萬萬想不到,九月八禍亂睛城的罪魁禍首,竟是十八年前的降世妖星!他后來不是跟我說明真相,妖星之說只是無稽之談么?不是不用再去惦記、惶恐了么?
他的那道占卜、那道語言就是個玩笑啊…又怎么會成真!
心情激蕩之下,景泰忍不住咳嗽了一聲,可意料之外的,隨著這一聲咳嗽,竟猛地噴出了一口鮮血,而咳嗽不停、嘔血就不停,景泰只覺得天旋地轉,眼前一切都失去了顏色,意識轉瞬抽離而去,再也站立不穩,重重摔倒在臣子懷中。
不是下毒。留了字讓人看一眼就中毒,那是仙術,宋陽沒這個本事。.
是景泰自己的毛病。他的身體好,九月八日兩次嘔血,都沒什么大礙,其實氣血翻涌之際,把淤血嘔吐出來,是身體的自我保護,只要別吐起來沒完,日后再安心休息、不妄動肝火,調養一陣也就無妨了。
但景泰肝火太重,性子又倔強,先打死了勸阻他的太醫,從第三口血開始就用烈酒鎮壓,一連幾天屢屢如此,每鎮壓一次,就是對五臟六腑猛烈沖擊一次,即便真是頭牛也受不了。此刻見宋陽留字,氣血又告涌動,脆弱心肺再受不了重壓,大病陡然發作!
小蟲子是國師弟子,但他最大的任務就是‘密道’,平時不跟在師父身邊,毒術、醫術或者武功一概不會,壓根也不知道景泰喝酒會毀掉身體。
護駕眾人皆盡大驚,急喚太醫診治,手忙腳亂把景泰送走,而這個消息不脛而走,傳遍全城。
百姓不辨緣由,且信鬼奉神者眾,聽說留言中有‘妖星’字樣,越傳也就越離譜,到下午時,有關景泰昏厥的‘真相’就變成了:反賊中有兇猛妖人,通過留字施下邪門法術,旁人看了都無恙,唯獨萬歲一看,立刻中咒吐血…
話是這么說的,但更多人心中想的又是另外一個樣子:留言的不是妖人而是神佛,施展的不是妖法而是仙法,景泰殺慈悲國師,招來仙人懲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