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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脾氣

  待宋陽謝恩之后,豐隆忽然收斂了笑容:“朕選拔奇士,是為了彰顯南理之威,不是為了送禮。由此,朕還有一件事要問你…若把驚蟄換做端午、把此處換做鄒城燕宮,把朕換做燕帝景泰,把這殿上群臣換做五國重臣,你再說出的強國之道,強得是哪一國?”

  不是好問,但至少…豐隆把話問出來,總好過不問。

  “量變而質變、天地玄數這兩重道理我已經忘記了。草民另有強燕之策,若能赴擂一品,當獻于燕帝。”最最要緊的問題,宋陽沒去鋪墊,直接開口:“犬戎崇奉白狼、有薩滿侍神,但薩滿臣服蠻主,神事僅以祈福、促戰為限,別無其他。君至高,神事輔。”

  “吐蕃篤信密宗,舉國上下以活佛為尊,各地藩主為活佛法旨是從,戰事、政事皆由活佛主持,神至高,君為輔。”

  “回鶻拜火,圣火起處萬民熾狂,自建國以來,歷代君王都還有另個身份:圣火使者。君為神,神亦君,二位于一體。”

  “三座蠻荒之國,都在百年內迅速崛起,幾無底蘊可言,民心卻空前凝聚…或君主、或神主、或君神一體,歸根結底都是一個首領。燕國卻有大雷音臺、鄒城燕宮兩處神圣地,燕想更上層樓不難,兩處圣地只留一個就是了。”

  宋陽說完,豐隆歪著頭看他:“這個強燕之道…你當燕國人都是傻子么?”

  宋陽搖頭:“他們傻不傻,草民管不著,草民只是實話實說。”

  豐隆忽然哈哈大笑:“的確是實話實話!”大笑聲中,揮手退朝,并未再給宋陽只言片語…

  朝事完畢,諸位大員退出寶殿,散去前少不了還要彼此寒暄幾句,就只有右丞相班大人,凡人不理,坐上轎子直接走了。

  回到府中,兩個嫵媚丫鬟迎上來,小心攙扶著顫巍巍老頭子到廳堂用飯,碗筷才剛剛擺上來,門外腳步聲響起,有個人走到班大人跟前,笑呵呵地問了句:“怎樣?”

  來的也是個老人,不過比起班大人要年輕不少,身形干瘦長相普通,唯一有些古怪的地方僅在于:他的雙手對揣在袖中。

  顧昭君。

  這一次與往時不同,顧昭君臉色晦暗,額頭上纏了厚厚一圈繃布,走路時再沒有以前那種隨風而飄的清逸,變得一瘸一拐。

  顧昭君受傷了,而且傷得不輕。不過他的神情還是老樣子,笑得一片和氣,假惺惺地客氣:“你還沒吃飯啊?先吃,吃完再說,我不著急。”班大人太老了,老到翻起眼皮似乎都是件吃力事,目光低垂著,不去看對方一眼,在丫鬟地侍奉下開始吃飯,其間一言不發,顧昭君也不著急,坐在一旁靜靜等待。

  直到一餐飯吃好,下人盡數退下,班大人滿是愜意地長舒一口氣,枯瘦地背后仰,倚靠在椅子里:“還算聰明,比我想得聰明,也比你說得聰明。”

  顧昭君聳了下肩膀:“你光夸贊他聰明,卻不說殿試的情形,誠心讓我迷糊么?”

  班大人沒急著說什么,而是反問顧昭君:“宋陽以‘強國之道’為題來應選南理奇士,你怎么看?”

  顧昭君搖了搖頭,給出了四字評語:“蠢到家了!”

  金殿選拔與九州‘海選’不同,殿上的每個人,除了選手和太監之外,其他有一個算一個,統統全都是‘領導人’。人家從祖上幾代開始幾輩子都在和官術、權術、民術、國術打交道。

  其他什么才藝都好,唯獨這個強國之道…平民出身,仗著心思機敏學識不錯,就跑到這樣一群天天在琢磨、商量著該如何強國的大佬跟前指手畫腳,大談自己強國之策?不過因為是國家選賢,大家總得有個虛懷若谷禮賢下士的樣子,是以表面看上去他們態度還不錯,但心里對宋陽、對洪家兄弟最初時的反感可想而知。這是最簡單不過、最正常的心態,從皇帝到朝中諸位大臣全不例外。

  所以,以‘強國之道’來應選,真如顧昭君所說的那樣:蠢到家了。

  “姓宋的小子,先借著這份‘反感’抹掉了和他作對的洪家哥仨;等輪到他自己的時候…”在班大人的臉上沒什么表情,但目光還算明亮:“殿上,他說出了個天地玄數,這個數有點意思,而最有趣不在于此,是他只論天機、不談國策。”

  論辯強國之道的賢能,如果表現得中規中矩或許還好;一旦露出了短處,被人抓住了把柄,一定會被一辦到底。洪家兄弟因受了些錢就落入萬劫不復的境地,固然與宋陽有關,但至少有一半原因在這份連皇帝自己都不曾發覺的、對他們的‘反感’。

  強龍不壓地頭蛇…何況宋陽也好,洪家兄弟也罷,他們還不是龍,殿上的諸位才是真正的猛獸。

  當初在燕子坪準備入選題目的時候,宋陽就想明白了這個道理,所以才弄出了諸多噱頭,努力說明自己是在‘觀察自然、領悟天機’。這樁‘家學’本身與國策無關,只是可以加以運用罷了…

  或許說太多話是嗆到了口水,班大人忽然咳嗽了起來,兩人密談周遭無人,顧昭君就好像個沒事人似的坐在一旁,無動于衷地看著那個老頭子咳得隨時都會一口氣上不來…終于,隨著濃痰吐出,班大人無比費力地捯回一口長氣,總算還活著,顧昭君滿臉厭惡,對方的痰就吐在他腳邊。

  “宋陽把玄數講解得仔仔細細,但是在論及玄數的應用時,他突然變了話題,說自己見識淺薄、不敢妄言國策。”班大人從懷里取出不知名地藥丸,和著茶水吞服,勉強壓住了紊亂氣息:“歸根結底,他是想告訴皇帝兩句話:‘我是領悟自然的,不是指摘國策的。我想借自然的玄奇道理強大國家,但真正能讓正奇相輔、訂出強國良策的肯定不是我,而是你們。’這兩句沒有明說,卻被他穩穩當當種進了皇帝心里。”

  雖然殿試時不在場,但是憑著顧昭君的心思,已經大概明白了當時的情形,點頭附和著:“這一來,他就從不知天高地厚、妄論國事的偏荒小子,變成了依靠家學熱心幫忙的少年才俊,悄悄轉變了自己的身份,這一點做得很好。”說完,還不忘用下頜去指老班手中的藥瓶:“什么藥?治什么的病的?要是好藥我也吃。”

  班大人毫不理會,小心翼翼地把藥瓶收回懷中,口中繼續著宋陽的話題:“不只是轉變了身份。他還用一根拐杖,引著皇帝說出了兵刃。小把戲,不值一提,但用得合時宜,他把那個玄數落到了實處,用皇帝的強兵之策成全了自己的玄虛道理…到最后散朝時,皇帝說他是南理的人才。”

  “南理的人才?皇帝認可他的身份了。好得很啊!”顧昭君笑得開心。

  班大人冷曬:“皇帝對他的一句夸贊,就讓你高興成這個樣子?今天哪個賢才沒被皇帝稱贊過?”

  顧昭君好脾氣的樣子:“你又不是不知道皇帝的性子,何必明知故為。”

  班大人搖頭,可是才剛一晃動便又停了下來,干癟的嘴角微微抽動,勉強算是個笑容:“人老了,晚上不舍得睡覺,總想找個人說說話,其他人不如你有趣。”

  顧昭君靜靜望了班大人一陣,最后還是一笑開口,把對方‘明知故問’的事情,當成個故事來講,全當陪老人家閑聊了:“你家的這位年輕皇帝,沒什么雄才大略,但也談不上殘暴剛愎,中規中矩吧。不過年輕人么,總會有些火氣,豐隆也不例外,總怕被別人看扁了,這便是根結所在了。派奇士去赴擂一品,已經是南理示弱了,豐隆怕派去的奇士太‘軟’、見誰都腿軟諂笑,會更讓別國嗤笑,所以他想選個有些脾氣、敢抬頭說話的人,等到了燕國,至少不能、不能認慫。”

  說著,顧昭君翻起眼皮,琢磨片刻,最后笑道:“就是‘不能認慫’。呵呵,這個詞兒不錯。”

  班大人沒理會他的自夸自贊,慢條斯理地問道:“所以在青陽選賢時,你安排了吐蕃商人去給宋陽‘墊腳’?”

  顧昭君知道這件事瞞不過他,痛快點頭承認。

  老狐貍捉摸透了年輕皇帝的心思,安排宋陽和吐蕃人較勁兒,說穿了就是顧昭君幫宋陽去‘投豐隆所好’,提前在皇帝那里給宋陽加個印象分。

  班大人皺了下眉頭:“另外問句,你不想答也無所謂…那些吐蕃人是你的手下么?你什么時候又和吐蕃搭上關系了?”

  “那些番子不是我手下,不過臨時‘拿來’用用,挑唆他們上臺也不是什么難事,在青陽的時候,那伙人和我住一家店,飛揚跋扈的很,正好看他們不順眼。”顧昭君搖頭而笑:“這些不是重點,重點是當時宋陽,他能猜到此事是我安排的,但猜不透其中的關鍵,即便如此,他還是把那臺戲熱熱鬧鬧地唱下去了。”

  “毒啞洪家兄弟的事情和我沒關系,純粹三個倒霉蛋自找。不過這件事也和之前青陽對付吐蕃商人的事情一樣,都被皇帝看在眼里。豐隆看中了宋陽‘你有來我便有去’的脾氣,但對他的燕人出身的身份還有些疑慮,”顧昭君覺得有些口干,但身邊沒人喂茶水,吞了口口水作罷,繼續道:“今天殿上,豐隆對他身份的疑慮消去,宋陽入選的可能自然大增...老班,依你看,宋陽赴擂的機會有幾成?”

  “五成左右。”班大人語氣冷漠:“強國之道是個先天不足的題目,發揮好了也不過五成勝算!能不能如愿赴燕,就在皇帝一念之間了。”今日散朝前豐隆最后的問題,便是班大人所說的‘先天不足’了,宋陽的應答充其量也只能算作中規中矩,能否過關誰也說不準。

  班大人雙目半閉:“宋陽的腦筋挺清楚的,怎么會選了‘強國之道’來參選?不知道這道題目,不用比就先輸了五成么?”

  顧昭君一笑:“照我看,不是他傻,是他沒辦法吧。”

  一語中的。

  宋陽對殿試可能遇到的問題都做了準備,既然料到豐隆會問‘到了大燕你的道理強得是哪國’,自然能想到自己所選題目的‘先天不足’,可他實在沒有別的選擇了,唱歌跳舞他不成、武功修不能入選、毒術醫術說不出道理…他還能怎么辦。宋陽最恨地就是上輩子沒去學學吹玻璃、煉鋼鐵…

  班大人眼中顯出了一絲笑意:“你這是替他辯解?聽你的語氣,好像有些護短意思。”說完,也不等老顧回答,就換過了話題:“不管怎么說,你都是盼著宋陽能去燕國的…他行么?值得么?”

  顧昭君沉默了,半晌之后沉沉開口:“我的機會不多,顧不得去想太多。”

  對此班大人不置可否,口中話鋒再轉:“他們的動作不小,這次你逃過一劫,下次就未必有這樣的運氣了,你自己想清楚吧。”

  顧昭君的目光陡然變得犀利了,哈的笑了一聲:“姓顧的,死不了!”說完,表情又復輕松,張嘴大大地打了個哈欠:“睡覺去了!你家的床太硬,這幾天總也睡不好,熬不得夜。”起身向外走去。

  班大人回答得毫不客氣:“嫌床硬就滾。”

  顧昭君哈哈一笑,腳步不停:“最多再過三天我就走,到時候會送你一張真正軟床。”

  班大人也笑了下,再說出的話有些莫名其妙:“現在的床再怎么舒服,將來也都還是睡進陰冷梆硬的匣子里。小顧,趁著還有軟床,就多躺一躺吧。你現在再怎么忙,也躲不過那只冷冰冰的匣。”

  顧昭君腳下稍稍一緩,語氣變得清淡了:“等到真進了匣子,就不用忙了。”

  班大人皺了下眉頭,愣愣地重復了句:“是啊。等到真進了匣子,就不用忙了。”

  而顧昭君頭也不回地交代:“我的人不在身邊,你給我找個女人侍寢。不要處子,生澀僵硬不解風情,沒味道的。”

  “我給你找三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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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女環繞、春意無邊,就在顧昭君陷入溫柔鄉的時候,城西刑部大堂中,杜尚書正在靜靜地坐著,目光久久凝視著桌案上的火燭,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位刑部官員從外面快步走來,到門口停下腳步,與正當值唐火腿耳語幾句,唐火腿點了點頭,進入大堂微微躬身,對杜尚書輕聲道:“大人,晚上收押大牢的洪家兄弟說,他們愿供出行賄之人,只求大人從輕發落。”

  杜尚書終于收回了自己的目光,看燭火久了,眼前總會有一團跳動的光亮,把周圍的景物都模糊了,他喜歡這份‘模糊’:“審都還沒審,他們就要招供了?”

  三兄弟離開皇宮后,直接被杜尚書投入大牢,根本不曾審問。

  待唐火腿點頭后,杜尚書冷曬了下,同時也終于下定了決心,淡淡開口:“洪家兄弟本有隱疾,心悸中隱疾爆發,還沒來得及過堂就暴斃獄中了。”

  唐火腿吃了一驚,明知自己不該多嘴,可還是忍不住問道:“這…三兄弟這件案子,是圣上親**代的。”杜大人懶得理他,閉上了雙目默不出聲…有些案子一定要破,好像前陣那樁渾儀監藏尸案;但也有些案子輕易不能去破,就如眼前這一樁。從他爺爺的爺爺開始,就在朝中做官、做大官。這么多年下來,杜家不曾真正權傾一方、但也始終不曾有過半分衰敗,而南理建國以來,能像杜家這般常青樹一樣的家族寥寥無幾。

  ‘常青’的訣竅僅在兩個字:中立。

  杜大人謹守祖訓,官做得再大,也不會去沾染是非。洪家兄弟的案子便是如此,審個水落石出不過舉手之勞,但之后呢?平白把一位朝中大員放到對立面。

  杜大人不怎么喜歡交朋友,但也更不想樹敵人,這件事到此為止,皇帝的責罵固然免不了,可放出去的那份人情,遲早對方會還回來的…雖然雙目已經閉合,不過那團光亮仍在杜大人眼前跳動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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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殿上發生的一切,紅波府都已得到詳細傳報,任小捕聽得興高采烈,大半夜了還不肯睡覺,跑到三姐房間,死乞白賴地擠到人家的床上:“姓洪的三個小氣鬼,還沒來得及開口對付宋陽,就被杜大人帶走下獄了,姐,你說他們冤不冤?”是問句,但不等任初榕回答,她又咯咯地笑起來:“平白跑來和宋陽作對,倒霉也不冤枉。”

  對此任初榕只是微微一笑,伸手把妹妹攬在懷里:“我倒覺得,談不上冤枉或者不冤枉。有些人啊,什么都計劃好了、什么都算準了…卻惟獨沒算到自己命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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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千字,本想分開混兩更的,結果看來看去還是沒舍得分開,求個支持唄,大年初一^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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