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陽也是沒辦法。但凡有更好的選擇,他也不會畫出一張開懷大笑的苦主像…
所謂‘三庭五眼’,實際是黃金分割在人類面部的體現。從發際到眉毛、從眉毛到鼻端、從鼻端到下頜各占人臉的三分之一,是稱三庭;五眼指的則是人臉寬度,大概為眼睛的五倍。
這個理論在宋陽前生里已經廣泛應用,涉及人像還原、化妝美容、雕塑美術等多個領域,但它只是理論上的比例,落實在個體上實際差異極大,再加之對苦主五官細節無法把握,所以宋陽在驛站中還原出來的泥塑,與苦主本人差得遠了。
對這一點宋陽如何不明白?不過他敢把這件差事攬上身,還有另外一個依仗:苦主并非全無特征,他的牙齒參差不齊。
這就是宋陽對小九說過的‘關鍵’了。不太相像的畫像上,如果能夠突出一個真實特征的話…
頭像上的五官位置大差不差,為辨識此畫之人提供了個大概的輪廓,再加上那一口真實到不能再真實的牙齒,這幅畫像的相似程度就一下子從兩成提高到了五成。
大笑,就是為了露出牙齒。
換句話說,宋陽真正追求的并非完全形似,而是神似,所以才有了畫像上這個大笑苦主。
唐火腿拿著畫像愣了半晌,實在不知該說點什么,最后還是苦笑搖頭:“就這么發出去?我可沒這個膽子,這件事要請示我家大人。先生隨我來,這幅畫像的來由還得你向大人解釋。”
宋陽早料到他會這樣說,當即點頭答應,隨他一起去求見杜大人。
或許因為十幾年都在與刑律打交道,杜大人在下屬官員面前從來都沒太多生氣,也沒太多表情,饒是如此在他看到苦主畫像后,那張苦瓜臉上還是升起了個怪模怪樣的表情,比笑容難看許多、比發怒略顯柔和…宋陽不敢等他發問,趁著尚書大人還沒來得及把畫撕掉前,大概把事情解釋了一遍。
古怪神情漸漸褪去,杜大人沉默不語,又過了片刻把手中畫像扔給唐火腿,不帶任何語氣地吩咐道:“張布出去,開始找人。”說完,又轉目望向宋陽,淡然道:“辛苦了,下去吧。”
案子遲遲未破,萬歲幾次催促,刑部壓力越來越大,杜大人也是實在沒有退路,這才‘接受’了宋陽的畫像,純粹是死馬當活馬醫,反正杜大人再找不出更好辦法的同時,也想不出更壞的后果了。
刑部效率不低,當天下午‘苦主大笑像’就傳遍全城,看到畫像的百姓人人愕然,轉眼成為市井熱議,驛館中也不例外,不少中選賢能都拿著小張的公文,嘖嘖稱奇笑個不停,宋陽躲在屋里不出去,偏偏小九還得意得很,逢人便說:這是我家公子所繪,惟妙惟肖!
宋陽主動參與渾儀監的無頭案,當然是有他自己的打算,不過到了現在,他能做的都已經做好,只剩等待、盼望畫像能夠有效。他的心思也收斂回來,再度開始準備大選之事,但才剛開始功課,房門就被人咚地一聲踹開了,大宗師陳返背負雙手走了進來:“小子,七天時間到了,畫呢?”
腦疾讓陳返的記憶完全混亂,他把宋陽當成了自己的弟子、晚輩。
之所以會是宋陽而非旁人,還是因為就在不久前,陳返剛剛幫宋陽提升了修為,在陳返腦海深處,這段記憶雖已不再,但那份把他看做晚輩的意識依舊殘留。
宋陽立刻將三幅畫軸取出。
陳返神情變得開心了些,點頭道:“只要你畫一幅,你卻畫了三幅,不錯,懂得用功了。”宋陽心里嘆了一聲,陳返記住交功課的七天期限,卻忘記了所留功課的數量。
畫早就準備好了,重金向三位有名畫師求來的落日圖,畫法、筆觸各有不同,一副江花亂;一副半山紅;還有一副意境更盛的將夜,畫卷中烏云遮天,不見落日,只有淺淡的一抹夕霞,苦苦支撐著,而將夜的畫師也最為傲氣,聽說不讓署名,給多少錢都不肯畫,后來小九沖他甜膩膩地笑了一陣,他就畫了…三幅畫各有勝場,宋陽有信心,至少會有一卷能讓陳返滿意。
可當畫卷一一展開,陳返臉上的怒氣也越來越重,等看過所有的畫,大宗師的臉色已經變得鐵青,怒斥道:“混賬,畫了些什么!”隨手抓起一副,毫不客氣地擲在了宋陽的臉上。
話音未落,‘嗷’地一聲怪響從內間屋傳出,啞巴翻臉,拖起巨大的獨腳銅人大步向著陳返沖來。不管別人用什么丟宋陽,啞巴都會把自己的銅人丟還回去。宋陽嚇了一跳,趕忙攔住啞巴,把他打發出去了。
陳返則根本不去看啞巴一眼,瞪著宋陽叱喝:“我讓你畫的是什么?”
“落日。”宋陽沒生氣,只是略顯無奈。
“那你畫的是什么?”陳返說著,伸手拍著桌上的畫卷:“畫什么山?畫什么水?有山水太陽會落,沒山水吧便沒了落日么?”
“落日就是落日,與山水有個狗屁關系。矯揉造作,自以為是!”陳返聲色俱厲,斥罵中抓書案的毛筆,蘸著茶水直接在桌子上畫了一輪太陽。
寥寥幾筆,很快勾畫完畢,陳返向著自己的畫作一指,又問宋陽:“我畫的是什么?”
“落日。”宋陽的語氣很有些古怪,既有驚訝也有興奮…僅只‘水墨’,并無暈色,但陳返畫在桌面上的那個仿佛墨汁疙瘩似的圓,卻能讓宋陽一眼就看出:這是一輪落日。
無力卻不頹廢、暗淡中飽蘊爆發…沒有道理可講,宋陽就是能從桌面那團墨跡中,看出這樣的蘊意。隨后腦中第一個聯想就是夕陽。
陳返畫出的是‘意’,夕陽之意。
陳返放下了筆:“你的修為已經逼近宗師境界,但你可知,宗師與普通武者的區別是什么?”
宋陽搖頭,給陳返沏了一杯熱茶,示意他坐下來說。
陳返接過茶杯,隨便找了張椅子坐下,老臉上的怒氣不曾稍減:“天下習武之人都歸于天干十品,而天干十品中又劃分出宗師、上品、中品、下品四個階段,這不是沒有道理胡亂劃分的。從普通人到下品武士,是精化為力;下品到中品,是力歸于氣;從中品到上品,是氣歸于勢。”這些道理尤太醫從未給宋陽講過,對尤太醫而言,只要宋陽練好武功、有自保之力便足以了,有關道理他才懶得去解釋。
宋陽點了點頭。
陳返的說法完全能在宋陽身上得以驗證,未曾練武時宋陽精力旺盛,但是對力量的運用、把握全不摸門;從下品到中品時,開始修習內勁,真氣流轉;而跨身上品后,每一刀都有了轟烈之勢,龍雀初成。
陳返再度開口:“從上品到宗師,講求的是勢歸于意。你的修為已經逼近上品大成,距離宗師境界只差一步之遙,可要跨過這一步,就非得‘會意’不可。”
說話間,陳返的語氣悄然柔和了下來:“明白了?你想百尺竿頭更進一步,要求的已經不再是力、氣、勢,而是意。先求意境,才有突破。求意途徑無數,本門則要在畫中求…所以才逼你畫畫。莫說你,就是我現在也畫個不輟。”
如果單論戰力,宋陽在年青一代中絕對算得佼佼者,但他完全是尤太醫一手炮制出的上品武士,對武學道理了解甚少,直到此刻才明白,陳返畫太陽其實是練功。
宋陽聽得津津有味,忍不住追問了句:“那‘勢歸于意’之后呢,便再無新的境界了么?”
“宗師也分甲乙兩字,勢歸于意是乙字,想要成為甲頂宗師,則要意合于虛。”說著,陳返擺了擺手:“扯得遠了,甲頂現在和你沒什么關系,你先安心從畫中求意吧!”
宋陽點了點頭,正想著先敷衍下來,不料陳返繼續道:“從今天開始,我與你同吃同住,免得你再偷懶耍滑,你道我看不出么,三幅畫沒一張是你畫的!研磨去吧,現在就開始畫。”
說完,陳返端起茶杯淺淺地咄了口水,擺出要和宋陽耗下去的架勢。
宋陽傻眼了,站在原地不知道該說點啥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