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夜里,無月,星斗稀,元澄入寨。墨紫和他隔著眾謀士將士相望而微笑,沒有傾訴衷腸的時間。
風緊,烈火熊熊,大帳之內,人人各抒己見。
張震道,“寨中我軍十一萬人,周軍一萬,共十二萬。江對面大求軍有四十萬數,相差懸殊。即解衡城之急,當立刻撤返。”
韋岸沉吟,“如果現在就撤走,大求王不費一兵一卒拿回封州水寨,勢必反撲玉陵,我們再無可乘之機。既然來了,總要讓他元氣大傷才行。”
蘇嵐開口,“張閣老說得卻是不錯,將衡城兵力算上,我軍也不過二十五萬。下官認為,以少勝多的奇謀為此戰關鍵。”
元澄不發表意見,點名丁狗,“丁將軍,你為前鋒,如何看?”
“既來之,則安之。”丁狗神情冷峭,“雖然得來容易,也不該輕言放棄。”
金銀搖扇,冷風吹啊吹,“墨哥怎么說?”
眾人皆看向坐在角落里的墨紫。
墨紫聽金銀喚她墨哥,知他此時是以二哥的身份給她底氣,淡淡一笑,“大求王已如我們所預料撤兵,但他動作慢于我們,集結到岸仍需要數日。其次,四十萬兵馬需要三千只船來運,他卻只有千余戰船。上了江面,我們宋軍在人數上并不吃虧。”
張震耿直脾氣,一拍腦袋,“不錯,我忘了這點了。那就打吧,他們得運三批,我們滅一批就十多萬人,若是能成,便報了大求突襲平城的仇。”
“現在定計為時過早。”元澄聽取眾人的意思之后下結論,“如墨紫所說。大求軍整合還需幾日。我們要看大求王的動向,才能走下一步。”
“但我們至少可以讓他心急如焚。”墨紫和丁狗一樣神情冷然,“我建議——擾民。”
金銀扇子打手。揚聲支持,“好!”
元澄斜睨他一眼,意思是。沒聽懂就敢叫好,裝什么聰明!
金銀正好看到。“大哥這么瞧我,心里夸我呢吧。”
墨紫見他倆感情還是“非常人”,不由想笑,傷感減弱了幾分。
“二弟說說,好在哪兒,又如何擾民?”有人來撞槍頭,元澄也不給面子。
金銀張了張嘴。半晌之后,“墨哥提的,墨哥來說。”
“讓我們的人以千人為一隊,沿江分別對封州大小港口突襲,不主動殺傷百姓,只搶糧米補給,搶完就換地方,讓這樣的消息過江,造成我們要打進去的假象。”墨紫的擾民之策。
韋岸點頭贊同,“確實好。心亂則胡謀,兵多也無用。”
元澄朝墨紫一笑,“就如此做”
當夜,大寨留了少數兵力。戰船沿江河航進封州各城鎮免費取糧,因為氣勢洶洶,加上封州水寨都被宋軍占領,所以幾乎沒有遇到抵抗。很快,宋軍打進大求的消息散播開來,百姓恐慌,開始往大都方向逃難。
烏延朅得知后大驚失色,怒瞪著對岸,卻只見一片蒼茫。
“宋人真要直取大都嗎?”烏延勒一直認為宋軍攻打封州只是為了解開玉陵失陷的局面,“區區十萬人,難道吃了雄心豹子膽?”
“南入宋軍,北入周軍,兩把利刃直刺都城。”烏延朅突然迷惘。自撤軍開始,宋軍增至十五萬,正不費吹灰之力收復失地,進而占領本屬于大求的二州。前有敵人,后有追兵,他縱領四十萬大軍,卻一時不知怎么打這場仗。
烏延勒沒他那么悲觀,“大周朝廷短短數年內歷經兩次叛變,元氣大傷。極盛期都不曾動過發兵的念頭,更何況是現在,王請放寬心。而且,如果北境遭襲,斯丹將軍早派人告知了。”
烏延朅心念一動,“封州江面應該被宋軍控制,為何還有消息能傳過來?”
烏延勒答道,“他們十萬人行船而來,頂多千余船只。江長水寬,哪能一絲不透風?依我看,他們在封州各地搶糧,水寨此時必定兵力不足,不如立刻攻打,將水寨拿回來。”
烏延朅沉吟,疑慮被弟弟的話打消,“不錯,他們定然以為我們整合兵力還需數日,又缺糧草,所以才攻入封州。阿勒,叫端格狩來。”
“王,讓我去。”烏延勒自告奮勇。
“不,你是孤唯一的親兄弟,孤需要你留在身邊。”他已經失去了最愛,不能再失去最親。
烏延勒想堅持,看到兄長蒼白的臉色,最終低首服從。
是夜,端格狩率三百船近六萬眾,靜悄悄往封州大寨駛去。
“大將軍,已行船過半。”鎮將前來報知。
端格狩盯著漆黑的水面,風吹得臉都凍僵了,但他不想進艙等人來知會。對手太強大,即便寨中真沒有主力軍,他也不敢掉以輕心。
他不進去,鎮將也不好進去,陪站在旁邊喝冷風。
過了一會兒,從黑暗中隱隱約約透出微黃的燈色。再過了一會兒,高聳的寨樓,擺開的戰船,都現出影子來。
“看來宋軍果然四處搶糧去了,咱們都差不多到了門口,連他們一艘巡船也沒碰上。嘿嘿,該我們立大功。”鎮將也是端格狩的親信。
端格狩突然低喝,“調頭!”
鎮將一愣,“將軍?”
“快傳令下去,調頭!”端格狩終于知道心中的不安是什么了。一切太順利。得到宋軍搶糧的消息,完全沒有阻礙來到水寨前面,好像落入陷阱的感覺。
鎮將不敢再可是,急忙向后奔去。
天黑傳訊慢,而且船也不是說停就停,說調頭就調頭的。足足折騰了半個多時辰,才開始往后行。可是,還不到一里地,前方亮起一條火龍,成半圓將他們包圍。
“來的是哪位將軍?”聲音卻發自后方。
端格狩猛回頭,兩三里開外的對岸已經燈火通明,數十條大船正劈水而來。
他瞪大了眼,“宋墨紫!”
墨紫自然聽不到他說話,繼續喊喇叭,“為了歡迎各位,我們等了一整天,怎么不進來坐坐就要走呢?”
端格狩咬緊牙,果然是圈套,揚聲不能示弱,“在下端格狩,想不到還能再見到宋姑娘,有幸之極。”
墨紫的將船離端格狩不過百丈開外,緩緩停了下來,“端格將軍,我如今嫁人了,要么直呼其名,要么叫聲夫人。再聽人稱我姑娘,還怪不好意思的。”
端格狩一揮手。眾兵士箭上弓,投擲器拉下放火球,船板拉下現巨弩。
他高聲道,“你與我相距不過百丈,不怕兩船同歸于盡么?”
墨紫哈哈大笑,“同歸于盡?就憑你的船?好吧,就算你我都沉了,我這口袋一收,你們的船一艘也逃不出去。一千對三百,單玩同歸于盡,我這邊還有七百剩下。端格將軍何必輕言生死,我不過想跟你打個招呼而已。”
端格狩不知道為何聽上去她和以前那個宋墨紫不太一樣,“你究竟想怎么樣?”雖然已經入了對方的布袋,他不可能束手就擒。
“和你玩個游戲。你贏了,就可以帶你所有的船離開,兵士跳水。你輸了,我連一個俘虜的命都不留。”讓敵人魂飛魄散,墨紫這次不懂什么叫不心軟。
端格狩一聽就冷笑連連,“宋墨紫,你開的賭注公平嗎?無論我是輸是贏,我的人或者凍死或者被殺死。”
墨紫聳聳肩,“至少你還能活,你的船還能回去搬救兵。戰場上有真正的公平嗎?當你掉進我的陷阱時,已經處在下風了。”
端格狩明白她說得對,但他是戰將,不可能就地投降,“我不玩你的游戲,有本事你出和我們打,輸了我死,贏了我可以帶剩下的人離開。”
“哦?要我照你的規則啊。”墨紫看向丁狗。
丁狗目光如寒刀,隨她決定。
“真是好心當作驢肝肺。”墨紫嘆口氣,“我不可能放著這么大的優勢,平白無故犧牲我方將士的性命。”信號旗翻飛,布袋漸漸收攏,以多勝少,不恥辱。
端格狩不愧歷經百戰,在如此緊急的情勢中,仍能冷靜判斷,迅速傳令,“不要分散拉開,集合東南作戰,打開缺口后全速撤走。”東南有缺口。
丁狗瞥一眼墨紫,“你的口才沒用,他不上當。”
墨紫笑道,“至少他相信咱們真有一千條船,打算落跑啊。”一場游戲,一場賭博,她吹牛吹大了。
都去擾民,哪有那么快回來的?寨里只有丁狗的前鋒軍,蕭維的百船,以及在打下水寨時的大求船,拼拼湊湊,四百余只,卻實際才三萬人。利用光影效果,造成包圍夾擊之勢,又故意在東南面留出破綻,引誘端格狩往那邊闖。
看著端格狩的船終于從東南面突圍出去,墨紫返回水寨。
元澄在岸上等她,微笑道,“一切似乎順利。”
墨紫握住他伸過來的手,“嗯,都在計劃之中。烏延朅會以為我們根本沒有離開水寨,設局誘他上當,所以一定不愿再直面進攻。”
“他也不會再相信這邊傳過去的消息。”元澄與她攜手并進。
“我想知道,他要是發現端格狩浪費了這么好一個奪回水寨的機會,會不會暴跳如雷?而下一步他又會怎么做?”墨紫聽著濤聲,目光清亮。
“等。”元澄望著墨紫,說出他最常用的答案。
烏云蔽月,較量已經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