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銘年正在前頭園子里囑咐工匠們整修事項,聽見大門前駿馬嘶鳴蹄聲急停,便連忙讓小廝去看。算算日子,才過了五日,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是自家大人,所以顧著當前緊要事。
“我以為來的是刺客,怎么看上去像讓人攻了城?”
這個聲音,銘年熟悉,是韋岸大人。可韋岸應該跟著元相啊。他禁不住奇怪,回頭一看,叫聲哎呀。
“做什么虧心事了?一見我就變臉。”元澄進城后,楊悄的父親就趕在半路上和他會合,說了殺手冒充接生婆混進元府的具體經過。
“大人!”銘年臉一垮,卻是緊張了幾日,好不容易能松口氣的表情,又撲通一聲跪下,“小的愚鈍,未能及時發現產婆有異,差點害了夫人和小少爺。此罪難恕,請大人賜死。”
“起來吧。”王婆子趙婆子的底細,元澄早派人查過,“是對方心機深沉,不露痕跡,怨不得你。”大求王,或許是可以匹敵的對手。
銘年不肯起來,“大人。”
“讓你起就起。”沒有完美的防御,也沒有完美的進攻,只能爭取做到最好,其余的要看天命和運氣。“我罰你,就得先罰我自己。”
銘年很明白元澄的意思,這才起身,伺立一旁。
元澄瞧著東一洞西一缺,可以想象那夜打斗的激烈,眉頭越攏越深,“夫人呢?”
“原來的院子不能再住,夫人在東廂生下的小少爺,東廂又保存尚完整,就干脆不挪地方了。”說到這兒,銘年面露喜氣。“恭喜大人。小少爺又俊又乖,跟您像極了。”
元澄聽了卻沒什么表情,“他那般乖巧的話。又怎會不等他爹回來,讓他娘一個人遭罪呢?”
銘年怔了怔,“這…小少爺也不是存心的。”這種事沒辦法控制。為何感覺大人要對小少爺興師問罪呢?
“挑著好時候出來。又會裝乖,我看他是個惹禍精。”說自己兒子的壞話。元澄毫不在意。
銘年傻了眼。他該捍衛人見人愛的小少爺,還是一如既往地支持大人?這很難抉擇。
元澄仿佛看穿了銘年的心思,“才出來幾天,把跟我了幾年的人就哄過去了,我果然沒說錯。”
銘年暗忖,莫非這是當爹的吃兒子的醋。不由好笑。
元澄在東廂門口停下腳步,看著兩扇倒地的門。還有墻上的坑坑洼洼,“尚算完整?”
“大人您不知道那天晚上有多危險。四十五個黑衣人,個個身手不凡,咱們一百多個護衛與之交手,竟然壓不住。”那一仗十分慘烈,百名護衛只剩下十來人。而他那時守在東廂大門這兒,好幾次黑衣人襲過來,多虧贊進,“要不是后來夫人生下小少爺,允許我們用她特制的武器。恐怕小的也見不到大人了。”當時有誓死保護夫人少爺的覺悟。
元澄心想,北域神宗精英盡出,恐怕對墨紫的命誓在必得。本以為大求王再卑鄙也不會對墨紫動用到這樣的勢力,如今看來還是抵擋不住大求貴族的施壓。而宋地逐漸穩固太平和揚城所處的中心地帶。讓他過分自信,也低估了敵人。
門里突然走出一個老婦人,面色疲憊且嘆著氣。
“老婆子。”跟在元澄身后的華大夫出聲喊自己的妻子。
華夫人一看,喜出望外,也顧不得給元澄行禮,“老頭子,你可來了。快!快跟我來,給阿月那丫頭看傷。”
一邊拉著老頭子,一邊沖里面喊,“元相回來了!”
元澄走入院中,空氣中仍浮動著的血腥味令他腳步一滯。已經過了好幾日,什么傷還沒能止血?
禁不住,他喊道,“墨紫。”
沒有墨紫的聲音。
“銘年,你騙我嗎?”怕他受不住,所以騙他墨紫沒事?心中陡然掙裂出痛楚。
銘年的臉色并不好看,但搖手道,“大人,夫人真的沒事,是阿月――”勉強扯出笑容,“不過華大夫回來就好,他老人家一定有辦法的。”
元澄就想到華夫人急切的神色,“阿月傷得很重?”
“元相。”楊悄從偏廂出來,面上戚戚,微福身,“墨紫在里間,她請你先去正屋看寶寶。”
元澄想都不想便直接往偏廂走去。他要親眼確認墨紫安然無恙,才能緩解突如其來的恐慌。
“元相,寶寶在正屋。”以為他沒聽清楚,楊悄又說一遍。
但是,元澄從楊悄身邊走了過去。
銘年對楊悄嘀咕,“楊姑娘,大人聽得很清楚,只不過對咱們大人來說,誰都比不上夫人在他心目中的份量,便是小少爺也沒法比。”
楊悄有些羨慕,但此時此刻也占不了太多心思,嘆口氣轉身跟著進屋。
元澄在外屋看到贊進。他的臉上有傷,衣領下可見包扎用的白棉布,走向自己的姿勢不自然,腿上似乎不便。而更為詫異的是,屋中央撲著一個人,反綁著雙手,不知道是死了還活著。
“你受傷了?”墨紫視贊進為兄弟,元澄也是,這一問帶了關心。
“小傷。”贊進這么回答,然而蒼冷的面色卻透露傷得不輕。
元澄不拆穿他,“墨紫安否?”
贊進猶豫了一下,“生寶寶很辛苦,殺手未能近得身。”
元澄心中安定了,“這人是誰?”
“趙婆子。”贊進回道。
“楊大人說,殺手不是死了就是逃了。”全城戒嚴之后,還能消失得無影無蹤,可見北域神宗的厲害。
“墨哥說人交給閣部就不能私審,所以才這么跟楊大人說的。”贊進對元澄老實。
楊悄在后面干咳,“贊進,墨紫也說,就算是她相公,也不必講真話。”
“我不認為不能說。”贊進有自己的想法,“楊大人是楊姑娘的父親,墨哥照樣跟你說了她的打算,更何況是大公子。”
元澄冷冷再望地上的人一眼,私審?好得很。
一聲慘呼從里屋傳出,讓他立刻踏進去,眼前沒有喜得貴子的祥和,而是一片愁云慘霧。墨紫最先進入他的眼簾。她躺在臥榻上,面容蒼白,兩眼深陷,原本潤澤的櫻唇出現豎裂紋,懷孕時也沒能豐腴起來的身體,這時恍若一片柳葉,風就能吹走似的,瘦弱得讓人心憐。但她向他看過來時,眸中放出光來,仿佛璀璨明珠。她在告訴他,她沒事。
有事的,是阿月。
元澄坐到臥榻前,握起墨紫的手。
墨紫緊緊回握,說話極輕,不僅是因為怕吵到華老診治,也是體虛氣短的緣故,“阿月中了趙婆子的銀針,針會走,我們取不出來,但阿月四肢癱軟,全身麻痹,疼痛得厲害。”
那邊的床里,阿月滿頭汗,面若死灰,不時呻吟出聲,渾身抖顫。脖子上兩個血點,華老夫人擦過,瞬間又紅,床前盆里的水已經變了色。
華老最后把了脈,回過身來,看了看墨紫和元澄,往外屋走去。
元澄說一聲我去,不讓墨紫起身,便跟著往外走。
“華老,如何?”元澄問。
華老搖了搖頭,“金針入穴,隨脈而走,終至心房。若是早兩日,還能救。現在――”他突然看向元澄身后,“夫人,恕老夫無能為力。針走得如此深,恐神仙難救。而且,越到最后就越痛苦,下針之人十分狠毒。”
元澄轉頭,見墨紫竟然走了出來,連忙去扶她,“你怎能下地?”
墨紫顧不得說沒關系,“華老,只要能救她一命,什么方法都請試一試,別說無能為力的話。”
“夫人…”華老嘆息,“唯今之計,開些緩痛的方子,但也未必能緩解多少,畢竟是椎心之痛。”
“華老,您都可以起死回生,難道取不出兩枚小小的針?用磁石,或者…”眼睛紅了,墨紫慌亂。
元澄一把抱起她來,放在躺椅上。他沒說話,只是輕撫她的背,用手溫傳達安慰之意。
“還有一法。”華老咬咬牙,“幫阿月姑娘結束這等殘酷的折磨,送她走。”
墨紫倒抽冷氣,眼前霧蒙蒙,一眨便落成了淚。華老是當世神醫,他說救不了,阿月就失去了希望。
“呵呵…呵呵呵…”地上的趙婆子突然笑起來,奸險之極,“那丫頭運氣不好,要不是她看出不對想向你示警,我也不會用本來要對付你的方法先對付了她。這針法有名字,叫寧死不痛。老頭說得對,你們還是給她一刀,讓她痛快死了吧。”
“贊進。”墨紫眼神似冷霜,“再給我削下她一條胳膊。”
她才說完,贊進就出劍了。
趙婆子一聲慘叫,左臂落地,遍地打滾。
元澄這時發現,趙婆子一身血,兩條胳膊都沒了。
“我最后問你一遍,有沒有解救之法?”已經問了很多遍,墨紫也看出趙婆子只會害人不會救人,但她終抱著一絲僥幸。
“你死了,我就救她。”趙婆子牙縫中擠出話來,目光仍兇惡。
“贊進”墨紫奮力起身,右手一張。
元澄不能攔。
贊進把翠心劍遞給墨紫。
毫不猶豫,墨紫給趙婆子當胸一劍。
趙婆子凸著眼珠,喉嚨發出咔咔的聲音,“好…好…”
“元澄,扶我到阿月床前去。”墨紫擦干眼淚。
元澄依言。端午之時她是他最堅實的依靠,此時位置換了一換,他同樣心甘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