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紫長吁,“運氣。”
烏延朅只有最后一箭,但他卻笑了,“阿紫,你該知道,無論這場射鈴是誰贏,我一定會帶你回大求。”
“哦?輪到你來激我嗎?”墨紫笑還回去,明眸璀璨,“就算你贏,問大周皇帝要人,我也沒打算聽話。我承認,我很想贏。不過,這實在是因為我憎惡你的關系。”
憎惡他?烏延朅心中陡然一痛,她怎能若無其事說出這三個字來?咬牙道,“隨你怎么說。”
“本來,那時跟你決絕,不過是傷心而已,還不到憎惡的程度。然,你大丈夫小人作為,竟對我下格殺令,如今見我不死,又惺惺作態說什么為我而來。烏延朅,你原來只是個騙子,現在卻連人格都沒有了。”喜歡錯一個人,與別人無尤,是自己傻。但如果知道錯了,還不抽身,是無可救藥。她自覺有救,所以不悔。不悔,可是要改。
“我對你下格殺令?”烏延朅很吃驚,“誰胡說八道?”
墨紫見他表情不似作偽,心中便知道真相,“你的殿前少將軍呼威口口聲聲說奉了上諭送我歸西。難道大求能發諭旨的,除了你,還有別人?”
“呼威?他說他只找到了梳子…”烏延朅面色突然出現一抹狠厲,“他竟敢騙我!”
“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呼威將軍的鏢打得真好,離我心口寸長不到。虧得我自小野慣,身體不錯,不然早就一命嗚呼了。”她要拖多久?沒個暗號什么的?
“不是我下得令。”烏延朅說。
墨紫看觀眾們有的急得站起來。便道,“是不是你,已經無所謂。橫豎,我是大求各族族長的眼中釘肉中刺,若不能為大求所用,不如殺了痛快。烏延朅,你到今天還不明白嗎?我跟你已經不可能了。你倚仗的那些人容不下我,而我也容不下你的后宮,這兩種矛盾水火難存。不要說你對我情有獨鐘,其他女人只是擺設。擺設。會跟你滾床單么?擺設,會跟你生孩子么?你不懂我要什么,覺得我善妒小氣,那就是你我完全不能達成共識。所以,我退出。我放棄。你別再苦苦相逼,江山也好,美人也好。我不會阻止你,也不會干涉你。好了,趕緊,把最后一箭射完。不然。人家當我倆開新春茶會,嘮叨個沒完。”
到最后的全現代語版。讓烏延朅張口結舌,“你…怎么…變成了這樣?”滾床單,生孩子,這種話不是一個云英未嫁的姑娘該說出來的。
“…”看到魏佳蕭維過來,墨紫迅速來一句,“我是鬼魂附體,原來那個墨紫死了。”
她這么說,雖然是真切的大實話,烏延朅自然不可能相信。
“怎地第三箭遲遲不出?”魏佳問道。
烏延朅手上一用力,箭尾便折了。
墨紫看在眼里。對魏佳說,“那位大人的箭好像斷了,這能不能算是第三箭未中?”
烏延朅立時雙眼圓睜。她是真無情了?
蕭維打量著兩人,先看墨紫。又看烏延朅,“三箭已罄,我去請可那大人來看。”
“不必!”烏延朅并非池中之物,斷箭在手,弓拉飽弦,牙關緊咬,“我就以此箭來射,姑娘小心了,我可不會隨意放棄。”
一語雙關。而那斷箭雖然沒有尾翎,其勢竟似難擋。
墨紫不動。雖有心,箭卻殘,后繼無力,不放棄也是枉然。
箭,果然偏了。偏了很遠,一頭扎在泥濘中。
魏佳揮動雙拳,毫不吝嗇一大聲好。蕭維松了口氣,面上浮現微笑。
大周看席那邊得了確切消息,歡呼聲頓高。因為不管墨紫的箭術如何,至少平局可保。
墨紫走到烏延朅面前,將斗帽送過去,“到我了。”
烏延朅不接,直直看著她。
久到連魏佳都察覺不對,故意咳嗽兩聲,“尊使可是近瞧著我大周貴女貌美,一時神魂飛了?”
烏延朅這才伸手拿過帽去,“她是你們大周的貴女么?”
墨紫蹙眉,他若翻她的老底,那就別怪她不客氣揭穿他的身份。
“她不但大方貌美,而且心思敏捷,身體靈巧,實不像你們大周嬌寵柔弱的女兒姿態,還遠勝我大求之女。”烏延朅往圈里走,“若非我未能射下其鈴,愿為我王求娶之。”
魏佳吃了驚,掉轉頭來看墨紫,悄聲對蕭維說,“我雖然承認她好看,不過,倒不見得很吸引人。女子,當如蕭明柔,纖弱可憐又可愛,仰賴丈夫為天,留在后宅打理家務。她這般聰慧黠靈的,又很能跑跳的,哪招男子憐惜?”
大周教化下,男子多如是。西南甚至開始有小腳金蓮,連路都走不了,卻惹狂風浪蝶。
“憐惜是喜歡嗎?”
“憐惜,會讓你牽腸掛肚,寢食難安,非她不可嗎?”
蕭維連提兩問后,自己懊惱失言。
魏佳拍拍蕭維的肩,“白羽,你想多了。不就是女人嘛。憑你我兄弟這般人才,唾手可得,何必非要自尋不痛快,找那難采的刺兒花。”他雖然勸,卻沒把蕭維和墨紫放到一塊兒聯想。
蕭維隨聲附和兩聲。
墨紫沒聽那兩人交頭接耳說什么,拿過宮女遞來的弓,將箭筒系在腰上,彈了幾下弦。她有多久沒玩過射鈴了?五年,也許更遠。
教她射箭的,是烏延朅。現在,就算謝師禮?
開弓,空放。再開弓,再空放。
直到雙臂使開,適應了那樣的張力,她才取出一支小箭來,用心感受風動的規律。烏延朅的凝望,她沒看到;蕭維和魏佳的噤聲,她沒在意;身后多少人影在走近。她更不知道。她超乎尋常的專注力,是這具身體天生的也好,是軍隊里培養出來的也好,確實享用不盡。那個在帽沿微顫的鈴鐺,漸漸成為她視線里的全部,而她唯一的優勢,就是烏延朅不能動。
箭上弦,壓唇,體驗那份開始熱跳的心速,西北風穩向。松指送出。
屏息——
箭打在帽上,離鈴不過幾個厘米,響不停。
好像有哦啊之惋惜聲,也好像有哈哈之樂禍聲,但她一絲氣不泄。取箭開弓。這次,斷風的時間略久。
魏佳是最好的射手,看她的所有動作。對蕭維道,“姿勢真漂亮。”這個漂亮,不是說普通意義的美,而是精準老練。
蕭維苦笑。“真不知她還有什么是不會的。”走私,游水。造船,現在又加個箭術。
這次輪到魏佳沒聽見了,他兩眼發光,盯著墨紫的側影,為她捏起拳頭。
第二箭,離弦。呼拉,幾乎貼著鈴而過。
魏佳拿拳頭敲自己的嘴,悶哼一聲。
“我以為你說女人要在家里。”蕭維看他一反平日冷靜睿智的模樣,忘了自己也是他一類的,出言笑他。
魏佳噓他。“安靜!兩箭不中,不是她沒瞄準,而是在測風速。就是說。她兩箭都中了,中在她想的位置。”
蕭維一點都不懷疑大周第一弓箭手的話。而且也不懷疑墨紫可以做到魏佳所說的境界。看輕她,不過是自取其辱。這點,是打交道多次,在她離開王府后,他終于想通。
你尊重她,她就尊重你。這么簡單的道理,元澄明白了,仲安明白了,唯有他被一個私販的身份,一個丫頭的身份,蒙蔽著,自大著,而遲遲不開竅。
墨紫摸起最后一支箭,風速已經掌握了,心跳雖快,但手很穩。尾羽刷過唇,彎弓而對,風吹得火焰亂竄,眼角瞄著忘了收回去的黃旗簌簌飄。
西北風!
就是現在!墨紫暗道。
“就是現在!”魏佳緊張得輕喊。
勝利之前,不分男女。
箭飛了出去。
叮一聲長,鈴鈴鈴數聲短。
帽沿空無一物。
魏佳禁不住大聲叫好,不能給墨紫來個兄弟相抱,就抱旁邊的蕭維。身為隊友,真是太驕傲太刺激了。
但墨紫還是讓人抱住了,是開心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楊悄,一口氣說幾十次贏了。
墨紫一邊笑,一邊看向烏延朅。
他在那兒,低頭望著手上的鈴帽。
墨紫猜他很驚訝,因為在大求的時候,她的箭術著實一般。但他不知道的是,她下了很大的苦功去練,雖然沒能派上用場。
可那帶人站上來,將烏延朅的身影遮蓋了,說今夜多謝陛下盛情款待。大周果然人才濟濟,又占天時地利,大求輸得心甘情愿。本就是助興節目,無礙兩國友好。說了一大番好聽話,然后便說今日已晚,要回驛館休息。
南德那些人一看沒戲可瞧,也跟著說要走。
回到正殿,因少了大半人,地方顯得空空蕩蕩。
楊悄努努嘴,說了聲,“輸不起。”
恰被皇帝聽到,哈哈大笑,直說不錯,又叫墨紫,“好丫頭,巾幗不讓須眉,朕果然沒看錯人。”
墨紫忙說不敢。
“今日史官何在?”皇帝召。
有一白須老官持簿捉筆,上前來。
“記入。”皇帝說,“宋氏之女功不止于勝,品堅質純,果敢嘉勇,不因女兒身而膽怯示弱,當為大周女子之表率。”
老史官疾書完畢。
皇帝又叫中書門下擬旨,“宋氏之女,功于社稷朝堂,文治武功皆美,又精于船造之術,加封工部船司監察女官,記名,許走動,直接向皇帝進言。楊氏之女,臨危受命,勇氣可贊,加封禮部典司儀女官,記名。二女不凡,可自擇婚配,一切比照郡主之規儀。”
墨紫,楊悄,磕頭謝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