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紫的脖子,迄今為止,被架過,被掐過,被指過,被劃過。從而得出個結論,在古代,腦袋掉了碗大個疤這樣的事,發生起來無比容易。
“借道?從敬王府?哈哈——”不知哪里那么有趣,那人笑個沒完沒了,“是,是,這敬王府又大又深,出門不易。元澄,你架了一梯,愿與人方便,是對這小丫頭上心,還是要討好蕭老頭?若是前者,我幫你去把人討過來。”
墨紫聽自己就快被送出去了,豁然轉身。
元府如今大不同。除了這片草地和北面的破屋小門,其他地方都在進行工程,或建樓宇,或挖碧湖,或造庭院。迎風送來的木香,能輕易分辨出是頂級好木。
不過,這北邊保留著原樣,讓墨紫很高興。那意味著,她進出王府還是自由的。蕭三以為,將她們拘在內宅就會安分守己,卻不知她們早和鄰居打好交道。拔掉羽毛的鳥兒,在羽毛重新長起來的這段期間,爬墻蹦梯子,照樣能跑出去。這叫鳥殘志堅!意志決勝!
舊石亭外有五六個穿普通綢衫的男人,但目放精光,太陽穴高鼓。他們看似站得隨意,卻正好以亭子為中心,三百六十度全視角,一切盡收眼底。剛才一左一右用劍駕她脖子的兩人,便是面朝梯子的方向。
亭子里有四人。兩個站著,身材五短,面白無胡,錦衣美冠,雙手收在袖里,神情恭順。坐著的兩個。一個元澄,一個中年男子。
元澄一身不必細看的鴉黑色,而那個中年男子卻是天藍云白寬肩窄腰袍,美髯蓄得倜儻,雙目含笑,面色溫和,但眉宇間有貴氣。
墨紫小步走到亭外,微微福身,“見過元大人,還有這位——”
“我姓——黃。”中年男子一笑。“是你家鄰居元大人的上官。”
能不能來點新鮮的?墨紫低著頭抿嘴,皇帝微服出游就愛說自己姓黃,明明姓武才對。若真想隱瞞身份,就不要帶這些威武的侍衛,也不要帶妖相的內廷侍監。這樣的組合。一下子就讓人猜到極尊貴的身份。而且,這人稱元澄為卿。
“見過黃大人。”墨紫當然不會傻哈哈打擾人微服私訪的興致。
“丫頭何名?”黃大人見墨紫爬梯的樣子雖然活躍,待人的禮數卻做得到位。看似不但不像元澄說得笨,反而很是機靈,心中頓生喜感。
“我叫墨紫。”略抬眼,露個笑臉。這不是她第一次看到國家最高領導人。因此很懂得把握分寸。一般自認英明且喜歡微服私訪的皇帝,多半也喜歡別人既要被他的天生龍氣震到。又能保留一定坦率的真性情。她猜,這位估計就是如此。
果然,“黃大人”看她敬而不畏,笑容更親切,對元澄說,“我剛說錯了,這丫頭不笨。非但不笨,還很聰明。墨紫——”
“玉陵牡丹。”元澄自墨紫走過來,未看過她一眼,手中執一黑子。似乎專注石桌上的棋局。
“原來是這兩個字?好名字!”“黃大人”贊道,“丫頭相貌也好,人用花名。倒能配得起。這敬王府里,聽說有個沉魚落雁之容姿的小姐。如今看丫頭這般出挑,想來不會只是傳言了。”
蕭家明柔姑娘,明年開春就要入宮選秀。
墨紫本來把皇帝想象成一個老頭,親眼見了,四五十歲,黑發黑胡不顯老,親切又有魅力的大叔形象,便很是不好意思。雖然十八配五十,年齡上女方很虧,但人家是皇帝,長得挺不錯,看上去健康。某種程度上,老天保佑了。
“黃大人”見墨紫對自家府里的小姐一字也不多言語,暗自點頭,心里又贊,叫她,“墨紫丫頭。”
“是,黃大人。”眼前這位看過的美女不計其數,而且坐那么高高在上的位子還能對一個丫頭親切,墨紫的印象也不錯,語調上稍微輕快。
“你又來問元大人借道?”“黃大人”哪里見過這么有意思的事。
“不是。”墨紫將身上的背囊卸下來,放在地上,打開蓋,要往外拿東西。
“欸——你干什么啊?”細尖細氣,太監專有的變聲。
立刻,上來兩個侍衛,要拔劍的架勢。
怕她是荊軻?墨紫將雙手拿出來,對著這些人攤開,挺無辜地說,“沒什么,就是過節了,平日里叨擾元大人多多,送盒月餅過來應應氣氛。”
“劉寧,我已經說了不必大驚小怪。”“黃大人”略微沉了聲,“敬王府那頭跳過來的,難道還會是刺客?”
劉寧忙低頭彎腰說是。
“丫頭,快拿給元大人吧。這禮,最重要就是個心意,大小貴輕倒無妨。”“黃大人”揮手,兩個侍衛站遠了。
墨紫心想,這調調,跟元某人一模一樣,都是說得好聽,讓送禮的人為難。想歸想,手上不慢,趕緊取出一個四方盒子來。
“兩位大人,這是自家做的月餅,十二色的餡兒,若不嫌棄,今日賞月飲酒時,當個甜品。”墨紫雙手捧盒。
“我瞧這盒子不大,裝得了十二個月餅?”“黃大人”在此,沒有元澄說話的份。
“正正好好,十二個。”墨紫甜笑。
“黃大人”就喚她進亭,“打開讓我瞧瞧,怎能裝得?”
墨紫聽話,走到兩人面前,將餅盒放在石桌邊角,把盒蓋一掀。
十二個小孩拳頭大的小球,四列三行,擺放在月夜水墨畫景的紙上。有金黃色,米白色,粉紅色。還用芝麻點,紅豆碎,花生片,等等點綴著。總之整體形狀相同,但個個看著都不一樣。
“黃大人”很稀奇,“這是月餅?不圓不方,也沒印字,還這么小一個。”
“我們是姑娘家,總覺得尋常的月餅做得太大,吃一半就飽,剩下一半丟了又可惜。可是,中秋團圓節,這么吉祥的月餅切成幾份,意頭又不好。所以,就做了這種小月餅。兩三口一個,好看且好吃。黃大人不信,就嘗一個。上頭有芝麻的,就是芝麻餡。花生的,就是花生餡…”墨紫介紹一遍。
不知何時,元澄的視線離開了棋盤,移到那盒精致的月餅上。
“好,我來嘗嘗這鴨蛋黃的。”“黃大人”看著這些小月餅就有了胃口,伸手拿起一個。
劉寧急了眼,剛要上前勸阻,就聽元澄開了口。
“黃大人,這懶丫頭只會借道到外頭買好吃的,我還不曾聽過她會做吃食。不如由我先嘗,免得中看不中吃,還攪了腸子。”元澄說著,捏起一個芝麻的來,咬了一口。
墨紫暗道,對了,皇帝吃的東西,都得先試毒的。
但有件事她得澄清,“這月餅不是我做的,是我的姐妹做的。”雖然是她描述給白荷聽的,而且覺得味道不錯,外觀差強人意。
“黃大人”拿著蛋黃餡的月餅不放,仍笑容滿面,“味道如何?”
元澄吃完一口,稍怔,又吃兩口,那芝麻月餅就從他手上消失了,甚至一粒芝麻都沒留下。
這人不是口腹之欲不重的嗎?墨紫撇撇嘴。
“黃大人”自然比墨紫敢言,哈哈笑道,“元澄啊,你便是吃御宴都一兩口就罷。看來,這月餅滋味無窮。”說著,一口咬去一半那鴨蛋黃月餅,又是點頭又是豎大拇指,“嗯,嗯,朕…真是未吃過這般好吃的月餅。這餡咸甜適宜,味道絕妙。又跟普通月餅似的,皮脆薄而餡多。”
“兩位大人喜歡就好。這份中秋之禮送到,且容墨紫告退。”元某人又有客,她也不好跟他說話。于是,開始往后退步。
“墨紫姑娘暫且留步。”墨石般的眼睛終于看她,元澄微笑。
“黃大人,禮尚往來。人與我這番心意,我也該還她一份禮。不知大人是否介意她留個片刻,待我們這局棋下完,我再還禮給她?”元澄又問他的“頂頭上司”。
“有道理。”“黃大人”拿起第二個月餅,“等下完這一局,我也送丫頭中秋禮,如何?”
墨紫笑得差點合不攏嘴。一盒月餅,元澄還禮她不稀罕,但皇帝要還禮?發了!
“多謝兩位大人,那墨紫可就等著了。”因為得意忘形,沒顧得隱藏興高采烈的語氣和神情。
“元澄,我就說這丫頭聰明吧。一盒月餅,換了我們兩人的禮。瞧她高興的樣子,我還不好意思送輕了。”“黃大人”看慣人們面對他時的誠惶誠恐,反而欣賞墨紫這點率真。
“哦?”墨紫眼睛更亮,“再謝謝黃大人。”
“黃大人”開心大笑,直說好個鬼精的丫頭。
元澄的眼淡淡含笑,微瞇著,瞥墨紫一眼。
墨紫瞧見了,不甘示弱,笑瞇瞇瞪回去。
一個說:你差不多行了,別偷雞不著蝕把米。
一個說:瞧瞧你大老板多大方,就你那貪勁兒,應該好好學習。
“丫頭可懂棋?”哪里注意到元澄和墨紫互別苗頭,“黃大人”問道。
“懂卻不通,平日里看主子們下,墨紫專司收拾棋子。”墨紫決定在這些下圍棋如吃飯那么容易的人面前,裝傻到底。
“可我瞧你機靈,來看看這棋誰能贏?猜也無妨。”這要問別人,一定都說他贏,但這丫頭說不定可以有些與眾不同。
墨紫定睛細看。
這兩位“大人”就在她左右兩邊吃月餅。
一只只消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