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灌梅一壇酒,北風醉臥枝。”
墨紫推開門,撲面而來,便是桂花的香氣和這一句俏皮的詩。
金桂軒不但處在桂花之上,軒中也多用桂花,桂枝,桂葉修飾細部。小小一間外室,專給仆從們休憩等候。隔著金色桂花串的門簾,里面便是主間,兩面有賞景的外欄,也可擺席在那兒,夜色當頂,花香襲人。側邊則是供給醉客可躺的臥間。
這時,外室無人。風動花簾,見幾道曼妙姿影,又聽鶯燕之語,嬉笑之聲。
“紅梅,你快說出下半闕來,不然罰酒三大杯。”裘三娘人美音也美,如黃鸝歌唱,環谷落泉。
“好奶奶,我只識得幾個字,哪里會作詩?再說這酒我可喝了不少,這會兒頭暈得都快坐不住了。”紅梅嬌嗔著。
“坐不住好啊!坐不住,不就是醉臥了嗎?”啪啪拍手聲,裘三娘特別愉快的聲音里,酒精含量不低,“紅梅不行,白荷綠菊你倆一人湊上一句。”
綠菊哎喲喲叫:“白荷都不省人事了,我也是不認識字的,怎么湊句?姑娘,您饒了我吧。”
“小衣,你說話精簡,要不你說十個字出來,也算。”裘三娘現在隨便拉人湊數。
“我罰酒。”小衣隨身揣酒壺的,自幼鍛煉出來的海量。
“啊――這種時候,我最想我家小墨兒了。你們四個,沒一個知情有趣,要么酒量不行,要么…”裘三娘話音突然中斷。因為打了個酒嗝。
墨紫回頭看看蕭三,這位仁兄面色快發青了。多半心目中那個才氣縱橫的女子,以今日這樣的聲氣出現,實在落差太大。但他的承受力還算不錯,至少站得住。
簾,她不知道該笑還是該一本正經,于是就有點皮笑肉不笑,“奶奶好興致,出來賞月也不帶我。”
“小墨兒!就這兩句,灌梅一壇酒。北風醉臥枝。你來接下面的。”裘三娘醉眼朦朧,坐靠雕欄,一手杯盞,一手撐額。頭上雙蝶景藍瓷云步搖,雙耳墜絲窩金圈牡丹。一身紅牡丹盛放的漣漪裙,濤紋斜襟水袖衣。神態身姿慵懶如貓。
身后有個名滿上都的才子,哪里輪到她來接?墨紫讓裘三娘酒后那聲小墨兒叫得寒毛直豎。現在狀況不明,她也不能開口問事。
于是,但笑著,讓開身。她說道,“奶奶。姑爺來了。”
綠菊蹦了起來,卻是腳浮步虛,撞到墻,嗚呼喊痛。小衣坐著,咕嘟咕嘟喝了一大口酒,撇過頭去看天上烏云。白荷不在主間,一杯就紅臉的她,大概真喝倒了。
丫頭的典范,當屬紅梅。歪歪斜斜起身,走到裘三娘身邊。拿走她手中的酒杯,說聲奶奶別喝了,轉身對蕭三屈膝福身。問三爺好。
“三郎,今晚上沒月亮呢。”裘三娘一點緊張感都沒有。眼兒媚,嘴兒彎,“三郎,灌梅一壇酒,北風醉臥枝。”
“呼爾三千斛,西云不相暮。”蕭三見這一席的狼狽,本想質問,卻讓裘三娘兩聲三郎一喊,心頭就有點軟下來,信口就捏出下半首。
“三郎對得太好,不合我這玩鬧之作。”裘三娘眼似乎迷離,笑似乎淡然,“看來,詩詞歌賦四樣,與三郎契合不了呢。”
蕭三皺眉,“三娘,你醉了。”好女子不該喝那么多酒,這句話,就卡在他喉嚨口。
“我醉了么?”裘三娘瞇瞇眼,“墨紫,你說,我醉了沒醉?”
這對夫妻說事,為什么總要扯上她呢?墨紫以為自己站得夠偏,卻還是受到波及。
“我只知醉了的人說自己沒醉,沒醉的人說自己醉了。”她垂目回答。
“三郎,你瞧這丫頭說話,是不是兩面不得罪?”裘三娘笑了笑,“我雖不嗜飲,倒也不禁。以前跟我父親在外經商時,各地方的名酒也算喝個遍了。三郎,你如今聽了見了這樣的三娘,怕了么?”
蕭三沉沉的面色,話說得卻極給裘三娘余地,“那是你嫁我之前的事。明日中秋,你若思念你父親,難得喝多一些,自是不要緊。不過,回府后,可別這么亂來了。我不說什么,別人卻是要說的。”
“墨紫。”醉貓般的眼珠突然一轉。
“是。”墨紫輕輕應聲。
“你讓我以誠待之,要是他承受不起,該當如何?”裘三娘笑問。
“那得等他承受不起了以后,再想。”墨紫太極一推,圓滿送回裘三娘的問題。
蕭三不懂她們在打什么啞謎。
“三郎,望秋樓是我的。”裘三娘慢慢放下撐頭的手,身子坐直了。
“…是你的?”蕭三有點反應不及。
“是我出銀子開的。是我的一項營生。我是望秋樓的東家。”三種說法,一種意思。
“三娘…”蕭三突然思緒緩慢。
“我告訴你這件事,因為我不但開著望秋樓,還打算做些別的營生。而且,不管你愿意與否,我已決定要繼續經商。”裘三娘決定在蕭三面前當回自己。
“繼續經商?”蕭三被這接二連三的話給打擊得發懵,再聰明也想不到裘三娘會有如此的念頭,不知該說荒謬,還是可笑,“三娘,你是敬王府的三奶奶。”
“三郎,我若求和離,你…”裘三娘頓了頓,神情間一絲迷茫,“你會讓我走嗎?”
蕭三還沒消化望秋樓是裘三娘開的,也還沒消化她要繼續經商的決定,最后一個問題卻讓他立刻憤怒了。
“和離?”他問。
“和離。”裘三娘是個有決心的女子,想做的事,總要盡一切努力和手段。
蕭三的目光冷冽,對墨紫紅梅小衣綠菊掃了一遍,“你們都出去,我有話同你們奶奶說。”
四個丫頭一個沒動。
“好啊!敢情你們奶奶才是主子,我就不是?”蕭三咆吼一聲,“滾出去!”
墨紫對蕭三的咆哮不搖不晃,看了看面無表情的裘三娘。
“你們先出去,白荷醉成那樣,就不用管她了。”裘三娘對墨紫點點頭,“有什么不對的動靜,記得沖進來及時些。”
墨紫拉了呆若木雞的紅梅,讓小衣拽綠菊,“兩位都冷靜些,凡事好好商量,各退一步,海闊天空。”
出了金桂軒,留小衣聽門縫,墨紫和紅梅扶著綠菊下了樓。
“墨紫,奶奶剛才是跟三爺提和離?”掐她一把吧?噩夢!紅梅看綠菊趴在大青石上,居然也睡著了。
“只是說如果,不一定的。”墨紫明白裘三娘的做法。
裘三娘打算給蕭三看到她的全貌,不止是琴棋書畫的淑女面,還有精明狡猾的奸商面。蕭三目前對裘三娘似乎有情,但那份情是建立在美好面上的。要是跟裘三娘朝夕相對,自然會瞧出她另一面的樣子來。蕭三若因此情淡,而裘三娘卻陷進去,那就釀成悲劇了。與其等到那時,不如現在就誠實。
不過,和離這樣要鬧僵的話說出來,以墨紫的謹慎小心,覺得裘三娘急進了。蕭三自打進門,就已經傻了眼。裘三娘還拿著炸彈一個個砸他,不光火,怎么都說不過去?蕭三,即便是這個將軍世家唯一從文的,到底有蕭氏一族的血性,骨子里驕傲萬分。前兩個老婆,他沒興趣,也沒感情,所以是走是留,他都無關緊要。可是,對裘三娘,蕭三十分在意,且費了那么多心思,換來的,卻是一個可能和離的結果。裘三娘不提和離,也許事情還能平緩處置。一旦蕭三知道她這個和離的心思,所采用的解決之道就必定激烈。
裘三娘啊,與愛情究竟生嫩,心動了,便急著想決絕。卻不知決絕的字眼,往往會將本來的某種平衡破壞殆盡,同時產生絕對的不平衡。蕭三,能休兩妻,雖說其中有內情,但他不是什么君子。或者說,他不在乎自己是不是君子。裘三娘要是以為蕭三會輕易同意和離,那可是大錯特錯了。
墨紫曾想過,裘三娘如果想要離開蕭家,最大的阻力會來自長輩。如今看來,恐怕會是這位看似文質彬彬,其實狂狷的蕭三爺。
沒一會兒,蕭三蹬蹬下了樓來,一張俊臉沉若深潭,眸中濃黑,令人瞧不清他心里想什么。
蕭三在墨紫和紅梅面前停了步,這般吩咐,“上去扶你們奶奶回府。鹿角巷的東西不用急著收拾,等日后再讓小丫頭們拿回便是。”
“三爺,您是說回王府?”紅梅驚問,“可是,不是應該明日嗎?”
蕭三冷冷掃她一眼,“紅梅,你跟著我祖母不少年月,怎的跟了你們奶奶反而傻笨了?她從前那些從商戶里帶出來的習氣,早該丟了扔了。你不勸,還幫著。不如我跟祖母說,換了你,再找懂事的來。”
紅梅膝蓋一軟,跪了地,直說不敢。
墨紫好整以暇站著,神色淡悠悠。
“墨紫,你是你主子最喜歡的丫頭,從今往后,還是跟緊在她身邊的好。長輩那邊我會去說,不日便升你一等。”蕭三看出來,墨紫是裘三娘的右手,限制了墨紫,也就限制了裘三娘。
“拔了羽毛,鳥就不會飛了嗎?”墨紫輕問。
蕭三不答,越過墨紫,急走,背影惶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