鋸子產生的木屑,像沙粒,隨著落日的最后一道余輝,流成金線。
閩松拿起鋸下的木片,按墨紫的要求差不多是一指節厚度,抬眼看到線香比起剛才還有半截,就覺得很滿意。
墨紫瞧過,也沒多說,只是點點頭,就看那位憤青。
閩松也看,不過,差點沒笑出來。不像自己站在一個點,一氣鋸下去,那位邊繞邊鋸,一圈圈鋸進去。
“墨哥,這還用看結果嗎?他根本就是個生手。”
墨紫將食指豎在嘴前,示意他安靜。因為那么近的距離,憤青能聽到。然而,她看憤青,仍不急不慢,這里鋸一會兒,那里鋸一陣,似乎并未受閩松那些話的影響。她覺得這人有點意思。
香灰掉下,火星子掙扎,憤青終于把木片磨了下來,交給墨紫。
閩松跟著一瞧,鋸子鋸過去的那面一片毛躁,被狗啃過似的,便說,“墨哥,現在你能讓他走了吧?”
“為何?”憤青不解,“我照足了要求,一片木,線給的厚度,不管表面毛不毛,且在規定時限內完成,為何我不過?”
墨紫笑,“他讓你走,又不是我讓你走,誰說你不過?”
她又轉頭對閩松說:“松少爺既然來我紅萸,只管拿自己的本事出來,至于別人,就留給我來作主吧。”
閩松張張口,但墨紫說得不錯,他確實沒有立場指手畫腳。
憤青更看不明白了,心想莫非這二人是假客氣真有仇?
“兩位請跟我來。”墨紫領頭進了小樓的其中一間房。
閩松憤青特意分開挺遠,一前一后跟著走進去。到里面一瞧。真沒見過這么奇怪的擺設。對著門的一面墻豎著三塊圍成扇形的白色木板,椅子一排排,前面低,后面高,大概能坐上三四十人。椅子前放著長條形的桌子,也是由低到高的。兩人同時疑惑,這是干什么用的?
墨紫讓兩人坐在最前排,“我會給你們看一張船圖,數到六十之前,上面標著號的部分。請盡量記住形狀特征。一共十六個號。等一下,我會讓你們蒙眼摸一些板,數到一百八十。你們要在這時限內把符合十六個號的板挑選出來。最多能拿十六塊,其中對一半以上的,就算過了。有沒有疑問?”
兩人搖頭。
墨紫將中間一塊板往上一翻。三百六十度轉圈,板的背面就成了正面,開始數數。一分鐘到。啪――又把板翻了過來。去給兩人蒙眼布,又將早準備好的模板各堆到他們面前,接著數三分鐘。
這一摸,對懂船的人來說。考得是對船體的熟悉度,對不懂船的人來說。考得是記性。
閩松那邊,墨紫都不用看。她比較關注的,是那位憤青。如果她沒看錯,憤青連鋸子都不是很會拿,恐怕不但非船工出身,而且是外行。不過,腦袋似乎靈活,能揚長避短。因此,她并沒急著淘汰他。船技不像練武功,基礎的看手上功夫。再往上就得用腦子,所以即便成年后從頭學,也可能有大成。
就近觀察。更發現此人聰明。他一遍摸下來,先選出八塊模板。居然沒有一塊錯。然后再摸一遍,便很不能確認,到最后倒數三十秒,幾乎就是隨便拿了放到一邊。若她沒猜錯,他在短短六十秒的看圖時間內,集中記了八個形狀比較有特色的部分。就像他鋸木,只是討巧,能混過去就好的方法。
結果,閩松十六塊都拿對,而憤青則是十六對十,還有兩塊蒙對。
閩松蒙著眼,并不知道憤青的策略,對他拿準十塊,還稍稍驚訝了一下。
墨紫當然說話算數,兩人都過第二輪。
“第三關是什么?”閩松覺得前兩關雖然簡單,不過設得新奇。反正,日升招人不是這么卡的,一般給塊木料,看一下刀工就能決定用還是不用。
“面試。”所謂的一眼,便是她的眼。
“面試?”閩松又聽見新名詞。
“這回不是一起考,而是一個個來。閩松,你到門外等一會兒。這位――”指著憤青,她還不知道對方的名字。
“我叫衛慶。”領悟力也不錯。
“衛慶出來,你才可以進來。”單獨面談。
閩松走出去后,墨紫看了衛慶好一會兒。
衛慶見她遲遲不說話,又被盯著,感覺不太自在,“墨掌事,有話可以直說。”
“衛慶,你覺得我該用你嗎?”她得看看這人的自信有多強,“我這次招得是船匠,并不是普通的船工,需要有一定的經驗和手藝。你,以前沒干過船工吧?”
“所謂的船匠和船工,我可瞧不出有什么不同。再說,不管我有沒有經驗,有沒有手藝,你的兩關我都過了。莫非,你要反悔?”衛慶便笑得憤世了,“原來,這世上多是出爾反爾之輩。”
“那可不能這么說。我承認你過了兩關,不過這第三關,在我手里,不由你決定。一眼,就是我跟你眼對眼的面談,若是談得不好,你便過不了第三關。三關皆過,我才能用。換句話說,我得看人一些內在的,而不是外在的特質。你要是因此覺得我出爾反爾,我也沒辦法。紅萸雖小,人卻絕不隨便用。”她不怕讓人戳脊梁骨,“大實話,我看得出來你急需一份工。不過,為什么來紅萸?你明明一點經驗也沒有,大概以前鋸子都沒拿過。”
“我自小喜歡坐船。還有,你招工啟事上最后一句話,迎自信且智勇者。我雖不會半點技藝,但來了,便是勇。我能連過兩關,便是志。我相信墨掌事不用我,日后必定后悔,便是自信。”衛慶在負氣而走和忍氣而留之間選擇了后者。不知為何。他覺得這個掌事的,目光很真誠,沒有要耍弄人的意思。
墨紫哈哈一笑,“說得好!”
“墨掌事說好,可是要用我了?”衛慶目光炯炯。
“可用,不過不是船匠,而是船工,試用三個月。每月薪金二兩銀,包食宿,各季發兩套衣。你若不嫌我小氣。便留吧。”她惜此人有才,但不能當船匠來用,會對其他人不公平。
臨時起意來試試運氣,早有被淘汰的打算,沒想到竟然就這樣進了紅萸。衛慶那瞬間突然發現老天爺對他不是那么壞。二兩銀。包吃住,還發衣服,最重要能學到本事。這大概是他流浪一年以來第一次感覺能安心的地方了。
“多謝墨掌事。”感激之心如泉水噴涌,到嘴邊卻只有謝字。多說無用,看日后的努力吧。
“是要謝我。換了別人,恐怕難用一個外行。”墨紫受了他的謝意。“不過,你若在三個月內表現不好。我照樣讓你走人。”
原來,試用是這個意思。衛慶表示明白。
“下面是例行手續,了解一下你本人的情況。”墨紫翻開名冊簿,“你是哪里人氏?”
“…洛州。”衛慶面色突然有些陰沉。
墨紫正低頭寫字,沒留意他表情的變化,“既然是大周的,可有戶本?”
“…有。”衛慶再吞吞吐吐。
墨紫察覺了,抬起頭來,“按官府給船行定的規矩,若有戶本。得看一看的。你帶在身上了嗎?”
“…帶…只是一定要看嗎?”衛慶不是頭一回遇到要看戶本的,他從來不肯拿出來,但紅萸這份工。他真心想干。
墨紫聯想到她自己還在裘三娘名下掛著,“衛慶。逃奴或者逃犯,我可不敢用。”
大周的船行定期受到工部查驗,因為是掌握國之命脈的一行,對船工身份要求很嚴,絕不能私用逃奴逃犯。而他國來的,需要到戶部辦理臨時戶本。所以,丁修和牛皋的落戶問題,她已經拜托給元澄。
“我當然不是逃奴,也不是逃犯。”一身落魄,卻可笑他出生的家境并不貧苦。
“那就沒問題了。不管你是以什么身份掛在戶本上,只要不觸犯大周例,我會一視同仁。”墨紫微笑。
可等她打開戶本一瞧,終究愣住了。倒不為其他,就是根本沒想到這個衛慶的老爹居然是和她有過一面之緣的衛大。那豈不和衛六娘是兄妹?
“你知道我爹?”衛家這些年風生水起,在上都也經營著不少鋪子。衛慶一看墨紫驚訝的神色,他的心就下沉。
“我知道。”墨紫很老實,“我還知道你姑姑剛封了敬王府側妃,你六妹配了敬王府的二公子。”
衛慶拿上包袱,站起來就要走。
“衛慶,你這是做什么?”墨紫坐著不動,抬頭仍笑。
“我爹已經跟所有認識的人打過招呼,說絕不能用我。墨掌事不必為難,我走便是。”至于姑姑六妹,跟他無關,他不過是個庶子。
“哦?不過,你爹沒跟我打過招呼。我跟他其實一點不熟。而且這年頭,消息傳遞起來要半年一年,你爹也沒那么大本事會知道,你我都不用怕他找上門來。”墨紫揮揮戶本,“還有,你忘了這個。拿上它,到小樓后面找一個叫裘大東的,他會帶你去住的地方。剛建好,有木香味,應該很好入睡。三餐有固定的時辰,你問裘伯就好,過時不候,只有冷包子墊巴。”
“…”衛慶眼中一抹感激,“他不會來找我。”
“所以,你努力干活吧。相信我,如果你離開紅萸,應該不會是因為你爹,而是因為你自己不夠勤快。我最不可能養懶人,因為我是小氣鬼。”墨紫合上名冊,“出去時,請幫我把閩松叫進來。多謝!”
衛慶想說什么,卻只深深躬了身,轉身昂首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