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了,雖然太陽底下熱得能烤番薯,不過元府后面地敞天高,樹一林,草一叢的,風在成片蔭下,涼下不少,吹得那些上官們很是逍遙自在。主人不在,照樣美人在抱,笑聲直入元澄的耳。
這么吃法,兔子成災的問題應該解決掉了吧?他眼中墨光一閃,原本淡去的虛偽笑意突然變得相當玩味。墨紫這個烤兔子辦法,實在很有用。
“大人,三公子給您送了帖子,還有禮物來。”銘年恭敬得將帖子遞給元澄,同時斜歪著身,將夾在胳膊下的木盒小心翼翼放在石桌上。畢竟少了一條手臂,比普通人要顯得笨拙些。
元澄等著他,直到他再度站直,這才坐上石凳,開始看帖子。
銘年每每這種時候,心里就特別慶幸跟了個好主子。看似事小,他卻能感到大人對自己的尊重。記得剛來那會兒,他也是如此做,被這么盯著,還以為動作笨拙大人厭惡。直到有一回夾得不好,東西放不下去,大人問他要不要幫忙。他才知道,不是厭惡他笨,而是在必要的時候能幫他。他以前在太學打雜,傳遞個東西,誰會幫他?稍有不慎,摔了,就是一頓打罵。遇到這樣的主人,他怎能不死心塌地?
“大人,三公子這張帖子怎么比別人小那么多?”銘年見元澄將那張小于半個巴掌的帖子翻過來。
“她的心思總有點與眾不同的。”元澄漫不經心得回答貼身小廝這一問,目光不離手中的小名貼。
正面一角垂下鮮艷的紅萸花,下面畫了江水,江上有帆。寫著紅萸船場四個字。背面白底墨線,不齊整,看著卻挺好。幾行紫色小字,草楷體,以墨哥,紅萸掌事,這六字最醒目。最后一行某城門外某官道行哪個方向多少里經過某村到某江邊某個坳,竟在他看的當兒,才發現原來那些墨線不是無謂的,而是一幅簡單的地圖。用淺灰色字標著最后一行中所提到的地方。
墨紫覺得一般用的名帖太大,袖子里放著占地方,荷包也不好做那么大,而且她只是掌事,又不是東家。做成名片狀比較顯得“謙遜”。
問題是她想得挺“謙遜”,偏她結義大兄不謙遜,竟效法她這種名帖。用更名貴的紙張輔以名家的字和畫給自己做了一疊,當花瓣那么灑給人。緊接著金銀錢莊的金大少也開始用這樣的小貼,廣為派發。
這貼還讓元澄取了一個雅到不行的名字,叫做知舟貼。
知舟貼讓元澄金銀這一官一商來用。且又小巧易攜帶,便在上都紙業刮起一陣旋風。并很快席卷全國,成為達官貴人們最常用的名帖。不止風靡,還流傳了后世。
不久的某日,墨紫跟一位大客交換名帖,對方拿出一張金片的知舟貼,得意洋洋跟她介紹這知舟貼是上都哪家出名的珍寶店做的,又是哪位名家親拓的字畫,她當場傻眼冒汗,不知該不該接這張金名片。
然后,她才知道。自己一時興起做的這種貼子,不但有了名字,還被某大公子某二公子合作著批量生產。賺了一大票。于是,她沖去找二人抗議。堅定地要求――分紅。
再說回元澄,將墨紫的名帖收進流風袖,一邊覺得這小貼子實在好用,一邊拿起桌上的木匣子,看著便是一笑。
那木匣子沒什么花樣,就是做工不錯,沒有毛糙的地方,摸起來很光滑,卻是連漆都沒上過。
他笑,是因為匣蓋上刻得那兩個字――
心意。
他對墨紫說過,若她要他幫忙,不用事前送禮,只要事后給他一份心意就成。不久前,他給她送去華大夫夫婦和落英,又小救她一次,這會兒就送心意來了?
他瞥見銘年的脖子伸得長長的,而他自己不承認也不行,是真對她的心意非常好奇。
指尖一挑,匣扣便開了,再抬指,蓋子露出一條縫隙來。
頓時,花香撲面。
銘年眼睛閃亮,不自禁道好香。
將匣蓋整個打開,他又聽銘年長長啊了一聲,而他目光斂了起來。
一匣子的干花瓣,雪花般白,沒有一絲雜色。他自入官場,年年賞花,知那是白芍藥。白芍藥的干花瓣之中,有一朵盛放的白色大花。與芍藥單瓣不同,花瓣如亭臺樓宇一般層層疊疊,在風中微顫,卻那么雍容華貴。
花中之王,國色天香,牡丹也。
香氣引來了亭外飛舞的兩只彩蝶,在白牡丹上流連不去。
銘年雖然覺得這匣子的花瓣和花漂亮非常,但說道,“三公子為何送大人花啊?”女人送男人花,實在有些說不通。
他突然想到歪里去,立刻瞪大了眼,說話結巴,“大…大…大人…”不會吧?大人長得那么好看,難道三公子,不,墨姑娘這是表達欽慕之意?
“銘年,你結巴了,要不要喝口水?”涼亭里有茶水,元澄倒了一杯,給銘年推過去。
銘年見元澄親自給他倒茶,心里激動,嘴上說著怎敢勞大人,手上動作一點不慢,拿著喝盡了,再規規矩矩得放回去。這是作為一個仆人的榮耀啊!
“好了,你接著說吧。”元澄笑了笑,“大人什么啊?”
他修長的手指碰碰匣中的牡丹,然后,頓然。
“大人,恕我冒然。我以前在太學的時候,常聽學生們說與誰家姑娘小姐賞花摘花戴什么的,好像是兩情相悅的意思。我想,我就想,墨姑娘或許…”說出來是需要勇氣的,但銘年看一眼元澄,勇氣卻卡殼了。因為,此時,主人似乎沒聽到他講的一個字。
元澄的手抬起,放下,再抬起,再放下,先是指腹輕輕碰觸,接著雙指夾著花瓣摩挲,漸漸有些緊。
銘年心道,這么捏法,花瓣會掉了。
元澄突然伸出雙手,將白牡丹從匣子里拿了出來。芍藥的花瓣紛紛落,那朵牡丹仍被風輕撲著顫動,同時讓亭外的陽光照得明艷起來。兩只彩蝶雖然因元澄的動作受驚飛開,但在亭子里繞,似乎不舍這般的芳香。
“銘年,你可知,牡丹三四月間開放,最晚的,也不過六月。”他左手支頭,右掌托著那朵牡丹,眸中光芒流轉,仿佛要溢出來似的。
“呃?我雖不知那么詳細,不過牡丹是春天開的。”太學花圃子里有幾株品種較普通的牡丹花,他還跟著花匠澆過水。銘年想到這兒,詫異了,“不對啊。既然不是花期,這朵白牡丹從哪兒來的?”
元澄墨眉一挑,笑意愈發深了,“你自己摸摸看。”
銘年輕輕碰了碰花瓣,不覺有異。
“用點力揉。揉壞了,我再問你三公子要一朵。”元澄這么鼓勵的,“她既然賄賂我,當然能再大方些。”
銘年也學元澄雙指捏緊,皺皺臉,然后大吃一驚,連忙松開手,指著白牡丹,“大人,這花…這花…”
元澄這回沒在叫銘年喝水,只是把牡丹放回匣子,合上蓋,吩咐道,“把三公子的禮收到我房里去。”
不等銘年回,他出了亭子,往樹下醉意正酣的宴席走去。越近那嬉笑聲,他的影子就越斜,兩片衣袖裝了滿滿的風。坐下時,眼迷面笑,一派風流。
“幾位大人久等,我這府里也沒什么拿得出手的,還請將就了。”他聲音潺潺,如山澗輕快。
“鄭大人,元大人府上這野趣雖妙,不過您不覺得堂堂太學博士住的地方,未免太寒酸了?”一個半醉的官員往元澄那兒一瞥,遂對山羊胡的上官說道。
其他人紛紛附和。
元澄連忙告罪,說委屈了上官們。
山羊胡乃是吏部尚書,相當于現在搞人事的頭,一聽是個道理,眼望著一位妙色舞姬,想都不想就說,“這件事交給我辦。元大人乃是皇上嘉許的有才之士,今后必是我大周棟梁,怎能虧待了?便是按六品的銜,也得好好整整。不過,這野趣得留一處下來,不然,豈不是少了這樣自在的烤肉吃?”
眾人哈哈大樂。
元澄應了是,顯得高興之極,“謝幾位大人厚愛,元某沒齒不忘。只是這官宅破土動工之事,還需跟工部打聲招呼。元某官微職小,恐怕――”
“元大人不用擔心。工部尚書蔣大人與我交情篤深,且討好他也容易。他最喜收集木雕,你若有巧奪天工的木頭疙瘩,送他一個,再由我這邊來說,保準立馬開工。”鄭大人今日十分盡興。
元澄的真正身份屬于秘密。他在南德見的大周官員不多,像蕭家這樣的天子近臣已經被令噤口,而元澄之名在南德也沒幾個人叫,只說元宰輔,元相,元師,元貪官。因此,用本名混在大周的官員中,很多人還以為他是飽學的斯文官兒。皇帝在他背后遮天蓋地,再加上他一直有心經營,這些便是高官,卻難將此元澄跟南德元相聯系在一起。
元澄微微一笑,起身對各位官們施禮說謝。
在眾官眼里真是君子儒雅,卻不知這位君子跟他們純屬假客套,且杯盞美人間已經達到了他的目的。
元澄坐下來,美人在側,誘惑之姿為他獻上美酒。他伸手去接,那美人趁勢貼前,單薄透明的紗衣難掩玉峰蠻腰。他不過淡淡看一眼,那美人就嚇得退了回去,卻不敢離太遠,坐在他身邊強顏歡笑。
手指把玩著夜光杯,縈繞他的,唯有一縷花香,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