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底下,好多影子,不怕熱不怕曬,靜靜等待著。
銅錢膏冷笑道,“你耳朵聾了?他拿了你的銀子又如何,他并沒還錢,而是跑啦。丟下他親妹子,帶著他老婆,今天天不亮,就跑了。”
“那我管不著。”墨紫搖搖頭,“我只知道林公子手里有一千八百兩銀子,他就有能力還債。他有能力還債,林珍娘就不用抵債。如今他跑了,是他想賴賬,這跟有沒有能力毫無關系。你不去追能還錢的人,跑來這兒欺負身無分文的弱女子,那么,要是讓他跑了,就是你們自己無能了。”
銅錢膏傻眼,喉嚨口發出喀喀的聲音,卻愣是吐不出一個字。
墨紫怕他還不明白,好心好意再解釋了一下,“林公子有能力還債,卻不還,和林公子無能力還債,由林小姐抵債,本質是截然不同的。結論:他既然有能力,林小姐抵債的前提條件就不存在。你要不要我再說得簡單點?就是,在期限到之前,林公子他怎么也弄不到錢,那才叫沒有能力還債。這種情況下,你便闖到我家里去拉人抵債,我都不會吭聲。我比方啊,一頭豹子餓了,盯上兩只羊,一只明明有肥有大,跑得也很慢,可豹子笨,追丟了,只好轉頭回來吃瘦小沒肉的那只。可能嗎?”
銅錢膏先前已經弄明白了墨紫的意思,可是對方說得一點不錯,他根本駁不倒。聽到墨紫打比方,三角眼終于一亮,心想這小子倒霉了。說道,“可能啊。怎么不可能?大的吃不到,當然吃小的。”
“對,不是可能的,是肯定的。可那是畜牲,不懂得白紙黑字,沒法立個約說我吃不著大的,也不吃小的。你家九爺是人,還是畜牲啊?你一口一個白紙黑字,我這不也是照著你那上面的白紙黑字說得嗎?要說。當初你家九爺不咬文嚼字,直接讓林公子寫,若林某某不還錢,就由誰來抵債,便是十個妹妹都要。我也沒得可說。說什么無能力啊?明明有能力。”墨紫這是罵了人禽獸,又得了理。
人群爆出大笑,一片叫好聲。誰能想得到。就那么一句話“若林某某無能力償還債務”,評三個字“無能力”,竟由眼前貌不驚人的小哥輕而易舉顛覆了林珍娘原本可悲的命運。
“你…你…”銅錢膏往前教訓不到墨紫,向后。除了他帶來的人,沒有半個支持的聲音。臉憋紅了,磨著牙,“你小子有種留個名,報個萬,我等兄弟以后再找你說理。”
岑二怕給墨紫招來后患,想搶說無名無姓小人物。
墨紫拉他一把,她既然敢出面救人,就不怕人找上門,何況,望秋樓在這兒。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也免得牽扯無辜。
“在下小小一個仆從。沒大名,人稱墨哥。你自管回去秉了九爺。要是堂堂豹幫的當家人物非說我今日說的話一句不對,暗中找我晦氣,倒也不必。這么多人瞧見了,我要是有個好歹,壞了豹幫的義名。九爺不痛快,大大方方來教訓我便罷,至少落個光明磊落的贊。”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她把話撂開,那九爺要還是個人物,就不會不顧面子對付她。
“好,你放心,我一字不錯報給九爺聽。小子,咱們后會有期。”銅錢膏死瞪著墨紫,好像要記住她這張臉一般,然后一唿哨,再不看林珍娘一眼,帶那幾個幫眾走了。
人群見事情解決,這才散開去。其中好幾個有些見地的,對墨紫抱抱拳,表了要保重的敬佩。
墨紫微笑點頭而過,能重生在人心尚古的時間流段中,也是另一種痛快。
“墨哥,咱們進去說話吧。”岑二見大門外終于平息,松口氣之余,又擔心事情恐怕沒完。
臭魚瞧出來了,哈哈一笑,拍拍岑二的肩膀,“不用擔心。若那小子沒假冒,確實是豹幫徐九的手下,應該不會做出不道義的事來。許九此人在江湖上還算得上正人君子。”
岑二的嘴撇撇低頭委屈的珍娘,還有眼淚還未干的小丫頭,“就這樣,還君子?”
“豹幫是華北幫派之首,不說俠肝義膽,卻也不是作惡多端之眾。豹幫老幫主膝下無兒,如今年歲漸大,將豹幫事務交給最信任的兩個徒弟打理,一個霍八,一個徐九,皆是同輩中杰出的人物。霍八最大的毛病就是好色,徐九…”臭魚想搜出個合適的詞來形容。
“徐九最大的毛病是好男風?”墨紫愛聽江湖事。
噗——肥蝦噴笑。
臭魚大叫,“哥哥欸,你要放屁,邊兒去。”又對墨紫連連擺手,“沒有,沒有,那徐九絕對是正常的男人。”
惹得眾人皆笑,連遭家人拋棄的珍娘都笑了。然后,關門的關門,上拴的上拴,一干人往園子里走去。
沒人注意到,林府外不遠,一棵大樹下,停了輛烏篷馬車。待風平浪靜之后,車里就鉆出兩個長相一模一樣的少年。
一個百兩,一個千兩。
“公子,那姐姐好生厲害威風啊。”穿藍衣的百兩揚起小馬鞭,得兒得兒兩聲。
“公子,她得罪了豹幫,那徐九一定會來找她的。”穿綠衣的千兩伸手掀著布簾,皺著眉頭。
“你那是白操心。我瞧著,皇帝來了,她都是不怕的。”長得美,聲音也好聽。金大少一身珠光寶氣,金燦燦斜躺在車里,伸手揮了揮。那五根完美的手指這回戴滿了寶石指環。“把簾子放下,大太陽刺壞我眼睛。這下,順你們的意,瞧完了熱鬧,趕緊回莊,我還一大堆的事。”
千兩乖乖把布簾放下了。
金銀在里頭聽著百兩千兩議論著剛才的一幕,撐起下巴,手指輕輕彈過臉,以極微的聲音自言自語,“墨哥…墨紫…同名乎?同人乎?”
說完,鳳眸不由一笑,竟是流光溢彩,美不可言。可若是看仔細,那深深淺淺的眸色,有一抹碧幽碧幽的綠,令似乎清濯的目光陡然神秘。
馬車慢悠悠走著,就好像隨了主人這會兒的心情,噠啦噠啦,走進了一條僻靜的小路。陽光猛曬猛曬著,仿佛這么做,早蟬就會來迎夏了一般,唱起知了知了,什么秘密都揭開了。
“墨哥,咱們這下如何是好?”岑二沒想到進駐的第一天就惹來這么個大麻煩。他倒不是怨墨紫,其實,他把護院們找來,就打算要出手相幫。比起他預料中的激烈沖突,事情已這樣收場,算是很文明的了。不過,對那些人來說,顏面掃地,恐怕比打上一架更難受。
魚蝦蛇三兄弟帶著護院們繼續搬家,原本林府的正堂,還有墨紫,贊進,珍娘主仆二人。
“臭魚既然說豹幫不算壞,等人找上門,大家坐下來把話說清楚就是。堂堂一大幫派,干嘛欺負弱質女子?總之,要是我不在,你就跟人定下個日子,我會想辦法出來一見。”墨紫軍人膽色,最不怕市井之中什么幫什么派的。
說白了,就有點像現在的行業公會組織,將幾個相近行業的人,多數是勞力,拉成一幫幫的,內部有一定幫規,對外有一定行規。走船的,也有幫派,統稱船幫,但各個江有不同的船幫,且規模有大有小,其中五大船幫幾乎覆蓋了大周最重要的水域,并結友好盟。墨紫這種小小走私的船幫子根本不入他們的眼,因此尚未打過交道。
“這事你就別管了,要是找上門來,我們人也不少,哪里要你出面。我是說——”岑二指指一旁坐著的林珍娘,咳咳嗓子。
墨紫恍然大悟,點頭表示知道。
“林小姐?”是得先關心一下這個人的去處。
林珍娘抬起頭來。她的表情柔和多了,雖然仍看得出悲痛,但至少已經冷靜。站起身,突然對墨紫雙膝跪地。
墨紫趕忙去扶,“林小姐不必跪我。”古人們動不動就下跪的習慣,讓她很受不起。
林珍娘卻不肯起,固執地跪著,“若不是墨哥相助,恐怕珍娘唯有一死才能保住清白。珍娘不知如何感謝,只得向墨哥行全禮。”雙手就去伏地。
墨紫力氣挺大,不肯讓珍娘五體投地,“林小姐,今日即便不是我,相信也會有他人出手相助。這世上,本來就是好人要比壞人多。不過,有句話,不知我當講不當講?”說完,已經把珍娘扶了起來。
珍娘本是養在深閨的小姐,力氣當然比不過墨紫,“墨哥,請講。”
“若小姐真不幸入煙花之地,也不該有輕生之念。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你爹娘走得走,如果看到你這么不珍惜自己的性命,即便在天之靈,也會不安。你兄嫂棄你,是他們沒人性。你棄了你自己,卻可以讓他們推托罪責。性本高潔,怎怕惹塵埃。就算所有的人都因此看輕你,你自己不看輕自己,便已足夠了。”墨紫其實也不知能不能救人救到底。
然而,生命,是上天賜予人最美的禮物,永遠不要輕易說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