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時,門窗都關了,燈火燒得明亮,空氣似乎稀薄,屋里的人都能感覺熱。
“哭什么哭?還嫌事不夠丟人,是不是?”張氏抓起杯子摔在堂中,碎瓷幾乎擦過哭得忘我的三人。
“太太,您可不能聽人亂嚼舌頭。我女兒從小在您身邊伺候,難道您還不清楚?這丫頭長著一副好相貌,可什么時候都是本本份份的。要不是這樣,您也不會把她給了四爺。咱別的不說,那孩子――”艾蓮娘袖子抹淚,說話用喊的。
“住嘴!”張氏也喊,“聽人亂嚼舌頭?有憑有據的,我怎么冤枉她了?艾蓮,你自己說給你爹娘聽,別當我多委屈了你。”
艾蓮雙手將自己爹娘拽到身后,借兩人的力跪在地上,咚――給張氏磕了個重頭。
張氏面無表情,眼中毫無憐惜之意。
“太太,艾蓮來見你,不為別的,只把該說的都說清了,即便死了也瞑目。”本來氣虛體弱,說話好似喘不上氣的艾蓮,突然好像有了股子力氣。
“你可別說這種話,讓人聽了以為我要逼死你一樣。這丑事是你自己認了的,藥也是你自己心虛搶著喝的。我給你請了幾回大夫,你應該清楚得很。”張氏鐵石心腸,對這個玩弄她兩兒子的女人,恨不得立刻弄死了作數。
“丑事?”艾蓮呵呵一笑,面如死灰,看上去好不詭異,“上回太太和奶奶問我,哪里容得我不認。對,我和五爺是私通。可一開始,卻是五爺趁我醉了,用強的。我一個弱質女子,能抵得過他的力氣嗎?”
頓時,人們互相交換著眼色。她們對艾蓮的話信得多,疑得少。裘五干這種事,在府里也不是一兩回了。大多數丫頭淚往肚子里吞。有一兩個堅貞的,尋了死。還有一些便死心塌地跟著裘五。
“你如今說這話,能讓我相信?艾蓮,你摸摸自己的良心。我對你跟自己女兒差不多。你娘也說了,我把你給了明兒,就是為了替你尋個好歸宿。正兒若強迫了你,你怎么不早告訴我?”張氏的反應很快,犀利的眼神掃過那些心思動搖的丫頭仆婦們。壓得她們低頭不敢有想法。
“太太,你真能為了一個丫頭懲罰兒子的話,五爺也不會像今天這般為所欲為了。”艾蓮如今想什么說什么。
“你這個放肆的小賤人!”張氏大怒。“虧我將你放在身邊多年,手把手地教你。敢情是養了一條毒蛇,竟讓你反咬一口。你說一開始是正兒強迫的,那之后呢?分明是自己不要臉勾引主子。還敢狡辯。”
“丫頭就不是人嗎?丫頭的命就賤嗎?明明錯不在我一個,您卻將自己的兩個兒子護得滴水不漏。想要我自己背了黑鍋。好太太,這個世道還有天理,你小心。”艾蓮的目光從張氏移到了裘五臉上。
裘五和她對了個正著,心虛得看往別處,卻望見了白荷,立刻忘乎所以拋過去一個討好的笑。
艾蓮順著裘五的目光,也看到白荷,轉過頭來對張氏冷笑道,“即便是這樣的場合,五爺還念念不忘某個人。太太。這回可一定瞧清楚了。死了朵蓮,又開了朵荷。也別以為誰都似我這般窩囊,任人作踐。我爹娘是這家里的奴才。還有弟弟妹妹靠他們養活。那一個,你不捏著賣身契。就別想為所欲為了。”
張氏也看出艾蓮說得是誰,見小兒子真是不分場合失魂落魄,心頭惱火,暗地掐了裘五一把,狠狠瞪他。同時,她突生警惕,艾蓮這賤丫頭說得還真不錯。裘三娘的丫頭們,個個可不是好拿捏的。替兒子收進房簡單,以后要生多少枝節,那可就不知道了。她一直處心積慮要趕走裘三娘,正是懼怕她的聰明能干會分薄自己和兒女們的財產。如果留了丫頭,而且還是兩個丫頭,弄不好裘三娘會在暗中算計她。
“艾蓮,你少說兩句吧。出了這事,你繼續留在府里徒惹人閑話。倒不如隨爹娘出去,養好身子,也得了自由。太太心慈,待你出府,就到官府銷了你一家的奴籍,還給了你爹娘一筆銀子做小買賣。”江素心見張氏不說話,就出聲來勸。
“四奶奶一向可心的人兒。只是艾蓮不懂,真可心還是假情意。”艾蓮拼了一條命,不是來討饒的,“我這頭有了身孕,你那頭就給四爺納小。不知道的,說你賢明大方。我卻怎么看,是怕我生兒子,連個蛋都生不出來的你將來沒好日子。橫豎你穩坐著正室,四爺娶多幾房,你就等著她們互相斗,自己撿現成的。”
“你…”江素心何曾讓人當面這么指戳過,面紅耳赤說不出話來。
“不過,也勸你小心。要趕走狼,卻引來了虎。我艾蓮是愛耍心眼,自以為暗地爭寵,可任誰都看得出來。那是我還不夠聰明。都說會叫的狗不會咬人,不叫的狗咬人就死。那些個冷冷淡淡,裝乖賣甜的,只怕四奶奶反被算計了…去。”仿佛遭了痛楚,艾蓮皺緊一張臉,汗水如珠。
江素心神情一怔,視線往裘三娘那邊看去,發現墨紫也在,眸中寒光閃過。那么一個低眉順目的丫頭,她不是沒見識過厲害。
“夠了!”裘四沉聲,“這兒可由不得你放肆!”
“四爺…”艾蓮流了淚,“艾蓮所做一切,只為能留在四爺身邊。如今事已揭露,艾蓮可以怨任何人,唯獨不怨四爺。但求四爺垂憐,待我死后,為我燒串紙錢焚柱香――”
“無恥的小賤人,有何臉面要求我兒。”張氏呸一口,一招手,叫了幾個壯婦,把人弄出去。
艾蓮絕望地閉上眼睛,身形一晃,倒地不起。
艾蓮的爹見女兒不省人事得讓人抬著,老淚縱橫,拉著還要說話的老婆就走。
“太太,你可不能這樣對待我們艾蓮。”艾蓮她娘的聲音極其尖厲。
裘四扔出一個沉甸甸的錢袋,“廢話少說,今晚就收拾好東西,給我出府。到了外面要是敢多嘴半個字,別忘了你們一家子的賣身契還在我母親手里。”
艾蓮她娘接住,打開一看,少說二百兩的金錠子,眼淚立刻就干,忙不迭點著頭走了。
“明兒,我給過銀子了,你何必再給。那丫頭作踐,死了都活該,如今倒似我們欠了她的。”張氏不滿地抱怨道。
“花錢消災,息事寧人,罷了。”裘四是被鬧得不耐煩了。
“娘,算了。那孩子沒準是哥的,好好得就被你弄沒了,就當補償也好。這事已了,是不是該幫我問問三娘白荷――”裘五心心念念都是美人。
張氏氣得給了裘五一巴掌。那是她第一回打兒子。
沒多少人同情捧著臉嗷嗷叫的裘五,包括五奶奶在內。
張氏下決心不理裘五,一拍桌子站起身,神色威厲,看著一干人等。
“我今晚上定個新規矩,從今往后,府里的丫頭不能給主子收房做小,否則一律賣了或趕出去。”
“娘――”裘四皺起眉。
裘五忘了叫疼。
“不想看你們老娘氣死,就別再多說。”張氏一抬手,轉而對兩個兒媳婦說,“你們要給相公納妾,可以。到外面去找正經人家的姑娘,相貌不緊要,最緊要人品好。”
江素心心里本來就有點后悔墨紫一事,聽到婆婆的話正中下懷,忙和五奶奶起身,福身答是。
“三娘啊。”張氏見威懾住了眾人,心里好過些,面對裘三娘的臉色稍霽。
“母親。”裘三娘也起了身,沒什么表情。
“不早了,你后日一早就要出發,趕緊回去休息吧。我本來還想多給你幾個大丫頭,可敬王府的規制是四個,不能讓你一嫁進去就壞了規矩。好在白荷綠菊,墨紫小衣都能干,有她們四個陪嫁,我放心得很。”張氏被艾蓮說的話點醒,無論如何,裘三娘身邊的人一個也不能留在裘府,否則后患無窮。本來她考慮到裘四的心意還猶豫,但如果留了墨紫,走了白荷,裘五勢必不肯,怨她偏心。因此,索性墨紫白荷都不要了,免得親兄弟再翻臉一回。
“母親說的是,那我先行告退。”裘三娘微福了身。
墨紫也隨著蹲身低頭。她的角度,正好看到裘三娘翹起的得意嘴角。
一主三仆一路無言,走回了小院。
綠菊仔細上了門栓,回身走進裘三娘屋里,就長吐口氣,“我的媽呀,終于誰都不用被收房了。姑娘,你怎么那么定神?我心都跳到嗓子眼了。”
“艾蓮把話說得那么明白,那兩位要聽不懂,就是傻瓜了。我猜張氏本想成全四弟,不過我五弟別的不會爭,女人是一定要爭的。一碗水要端平,她只能兩個都不要。否則已經出了個艾蓮的事,再放白荷墨紫在她眼皮底下,真會短她的壽。”裘三娘開始褪頭上的簪子。
白荷鋪著床鋪,轉臉笑說,“還是姑娘料事如神。這下可好,咱們一個不少,陪姑娘出嫁。”
“墨紫?”裘三娘挑眼來看站著不動的人,“解決了你的麻煩,怎么不夸我幾句?”
“姑娘雖然料事如神,只是這做法未免――”血腥。
“管我用什么方法,能達到目的就行了。”裘三娘眉梢高起,“墨紫,你讓我幫你回絕的時候,應該早想到才對。我裘水云可不是你,愛在袖子里捏拳頭,敢怒不敢動。”
墨紫突然一笑,眼彎如月,“謝姑娘解墨紫之難。”
主仆,仆主,真是各有高下。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