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邊青山高聳入云,密林繁茂。不時就有倦鳥歸巢,天色漸漸收起魚肚白,涂抹上半邊星夜。細密的水汽吸收不到陽光的熱力,驟然冷卻,撲在皮膚上,沁涼入骨。
一塊高突的巖石上,竟跳出斑點小鹿,大眼睛墨黑,耳朵時不時一聳,不知是否和她一樣,聽江水唱歌。然而,她的媽媽很快出現,彎下優雅的頸子,輕輕拱了拱小鹿。小鹿就跟在母鹿的身后,跳進樹叢中去了。
波浪幾個起伏之間,突然傳來猴子的叫聲,不知在呼喊同伴,還是在晚餐后的嬉戲打鬧,一聲接一聲,仿佛抓著樹藤玩蕩秋千,由遠至近。
墨紫聽得專注,只覺自然神奇有趣,也許最令她羨慕的,是在那些青山中所存在的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吧。
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
李白的詩,令人心潮澎湃,豪情萬丈。然而,這個已經走岔的歷史水流中,沒有李白。至少,她在任何一本詩詞中沒有看過他的作品,也不曾聽聞任何人說起過李白這個名字。她不曾有熱心見到盛唐之下的名人,但李白是個例外。她想看看詩仙究竟如何能在醉眼朦朧中寫下這一篇篇磅礴的詩句,令聽者同醉。可惜,她來晚了近百年,否則,說不定就來個尋找李白。
“好一個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好詩!聞所未聞的好詩啊!”啪啪啪,手掌打風,有人來到了墨紫身后。
無意中竟把李白的詩念了出來,墨紫好不懊惱。上回逼于無奈,竊了一首你儂詞之后,并沒有再利用他人詩詞的念頭,怕這些個他人在錯亂的時空中說不定仍然會出現。即便是李白,誰知道呢,沒準就晚出生個百年。因此,現代造船的技術和知識可以運用,唐詩宋詞卻用了一首都慚愧。她能記住的詩詞本不多,既然記住了,就都是流傳千古的佳作。若她隨口說出來,那些該以此聞名的詩人們會不會就此沉寂?她不擔心改變歷史,卻擔心抹殺個人存在。
“想不到小哥不但機敏過人,還有如此才學,在下佩服之極。這兩句不知可有上闕?”能不吝嗇夸獎一個仆人的,非仲安莫屬。
墨紫轉過身來,卻見仲安身邊還站著大名白羽的二郎,心想,這下可好,有兩個證人,她要賴說聽錯了也不可能。
“先生真是說笑了。我哪來什么才學,字雖識得幾個,那也是跟著主人做買賣學的,不曾念過書。這兩句是我聽一個書生念的,兩船在江面上交錯過,我當時就覺得挺應景,因此記住了。至于你說那上闕,我沒聽見。”為這個撒謊不臉紅,總比厚臉皮說是自己作的好。
“書生?”仲安還真當回事來說,“能吟出此等詩句,必有驚世之才。不知小哥何時遇到他,此人又長得何許模樣?”
問這么詳細,他要登尋人啟事不成?墨紫暗暗叫苦,想想古代學者確實有一種尋幽訪隱的執著,于是不得不斷了他的念想,“年前吧。匆匆一瞥,我不記得他的樣子了。”
“那就可能是趕考的書生。”仲安的念想不但沒讓斬斷,反而明晰起來,對一旁默不作聲的白羽說道,“今年秋試入圍,說不定有難得一見的奇才了。”
白羽嘴角突然勾起詭異一笑,目光直視墨紫的一雙眸子,見她有些閃爍,笑意更深,“要我說,那倒未必。不過兩句詩,曇花一現也是有的。又或者,那人也是從別處聽來的。”
“就是說啊。”墨紫以為是僥幸出現的臺階,趕忙順著多下幾階,“況且,我聽先生說什么秋試入圍,難不成你們是當官的?不然,一個會念詩的書生把你樂成這樣?”
“呃?”仲安沒想到墨紫眼這么尖,干笑兩聲,擺擺手否認,“我們若是當官的,何必坐你這艘船?”
這人不笨,墨紫嘿嘿一笑,再換話題,“就要入夜了,外頭風高浪大,兩位還是進艙里去的好。”
“小哥,咱這船不走平江么?”仲安出來其實有話要問。
“平江上如今是大周和南德的水軍,嚴格盤查過往船只,永福號自然不能走。我們已過了仙女峽,進云州地界外河流,轉道羅子江,入驚魚灘,那里江面狹窄湍急,暗礁四布,號稱絕水天險,從不能走船。再加上驚魚灘上人煙稀少,兵力布防少,是我們唯一能上岸的地方。”墨紫不怕將路線告訴他們,因為沒有那些細節,哪怕他們自己要走這條水路,也不過成了魚肚中的食物而已。
“既稱絕水天險,就咱們這么小的船能過得去嗎?”絕水天險,天下聞名。那是大周和南德邊界相鄰最近,卻也是最放心的地方。如同隔著深不見底的峽谷,能看見對面,卻永遠跨越不過的鴻溝。
“那就看咱們的運氣了。”墨紫話說一半。
“看運氣,不是看你們的本事么?”仲安以為談笑風生的這船人應該有十足把握才對。
“看本事,也看運氣。先生認為,我們若沒不怕死的膽色,敢走私貨?驚魚灘上雖然沒有惡鬼,白骨確實很多,至今無人為之斂葬。我們這一趟,天要不保佑,大家就只能死一塊兒了。不過,多了你們幾個,黃泉路走得還熱鬧些。”墨紫瞧仲安臉色微變,又說道,“先生莫不以為,上了這永福號,就真的永福不成?不是我嚇唬你們,還得心里有些數才行。這是賠命的買賣,沒人拿來開玩笑。”
“要幫忙,就開口。”白羽面上并不驚恐。
其實仲安的神情也不是怕,只不過小看了走私貨的危險,以為捷徑好走罷了。
“那是不會客氣的。若是天公不作美,你們每個人的手到時都要借來讓船浮著。咱們如今是一條船一條命,沒有恩怨沒有是非,只要能活著。不管你們究竟是官是富,上了船就得聽我的。否則當了孤魂野鬼,別來怪我。”墨紫不是恫嚇,是警告,行船最怕外行人指手劃腳。
“墨哥,夜了,有星,散云,風偏北,三級。”瞭望臺上臭魚報。
“升三桅,轉道羅子江,全速。趁風勢多走一段,明日夜后進灘。”墨紫不再理會身后二人,走到桅桿那兒,同肥蝦一起拉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