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老天爺打著什么主意,自從十一月下過第一場雪之后京城的雪就沒停過,就算隔了幾天不下,天也是陰沉沉的,其后,雪花便再次飄搖而下,那景象看起來很美,可卻也給人們造成了不小的麻煩。
這一日總算是放了晴,將門前及道路上的積雪清空后,人們的心情也為之開朗起來,于是,沉寂已久的京城再度喧鬧起來。
說到京城里休閑娛樂的好去處,過去就很有講究,比如煙花柳巷的八大胡同,繁花似錦的前門大街都是很有代表性的。不過,現在的講究卻是更多了些,用時下最流行的話來講,就是娛樂專業化。
前門大街的繁榮更勝從前,若是喜歡新鮮物事,逛街燒錢,去那里比從前還要方便,天南地北,中土海外,各種珍奇東西應有盡有。別說初來京城的,就算是老京城人,只要隔了幾個月不至,再來的時候也一樣眼花繚亂。
喜歡聽故事八卦,或者打探消息的倒是方便,京城內的茶館酒肆,多半都會有相關的節目,即便規模太小,請不起說書先生的也不要緊,因為還有報紙在,有茶館的地方,就會有一份免費的報紙派送。
當然,免費的只有大明時報,有連載故事和花邊新聞的京城娛樂報,還是得花錢買的。茶館老板們倒也不吝惜這點銀錢,幾文錢的報紙又不貴,自己看完樂子,還能當做招攬生意的手段,又何樂而不為呢?
不識字也不要緊,眼下的京城,能識文斷字的人越來越多了,總有那么幾個樂于助人的,把報紙讀給大伙兒聽。報紙上的用詞都是白話,又不用斷句,讀報需要的學識一點都不高。
真正懂行的當然不會去街邊的茶寮,聽書看戲,還是得去皇家公園。一來那里是候德坊的總號所在,新曲新段子都是由此流傳出來的二來那里就在常春藤書院邊上,多少還能沾點書墨香氣。
而毗鄰甲子園的皇城西大街,則是競技愛好者和賭徒們的聚集之地。這已經形成了一種習慣,不管有沒有比賽,大伙兒都愛往這個地方湊。
年初的時候,由于天津新政的沖擊,這里曾經蕭條了一陣子。不過隨著新政上了正軌,商人們也都做出了選擇,有些人直接將店鋪兌出,比起天津和遼東的新行當,開店的這點小利實在算不得什么。
也有人從鄉下召來了遠親,富貴了不忘本,正是華夏百姓的樸實之處。去天津的人都是跟新政跟得最緊的,享受到的優惠政策也多貸款開廠自是不在話下。
京城的老店面雖然值不少銀子,可既然沒那么窘迫,莫不如留著讓它慢慢升值。要知道這里畢竟是天子近前的好地方,就算不考慮京城的地價上漲,也得考慮借近沾沾皇上的貴氣啊。
所以,到了夏天的時候,皇城西大街就已經恢復了從前的繁華,由于多了不少遼東來的新奇吃食,這里正在往餐飲一條街的模式發展著。
在這里,特例就只有福壽樓了,包家的情況比較特殊,自家顧不過來店面卻又不愿意放棄,只能先放置著了。
不過,就在這個雪后的晴天,來西大街閑逛的人卻驚奇的發現,福壽樓又開張了。
老顧客們都有些難以置信,現在包家只有老板娘和那個剛出生三個月的嬰兒而已又沒聽說過包家有什么遠親,難道是老板娘自己張羅起來了?她身體一向壯健,倒不構成什么問題,但是,包家的兩個兒子可是・・・・・・
心存疑惑,眾人紛紛涌進了福壽樓,想要尋個究里。
“都來啦,坐吧,馬上就收拾好了。”老板娘拿著抹步,正忙個不停,看見眾人進來,只是轉頭笑了笑。
“包大嫂,你這是・・・・・・得了什么好消息了嗎?”這神情可有點不對頭,兩個兒子都隨著圣駕出征了,正常情況下,應該是愁眉不展、坐立不安的才對吧,可看老板娘這精神頭,哪像個有心事的人啊?
“什么好消息?”老板娘停下手里的活計,愕然反問道。
“呃,說的也是・・・・・・”這群人也回過味兒了,京城的消息原先就很靈便,現在傳播速度就更快了,他們期盼已久的那個好消息要是傳回來了,馬上就會傳遍了的。
“孩兒們在前線奮戰,咱們這些長輩自然不能弱了氣勢,只要堅定的相信他們,好消息很快就會到的。”老板娘手里加了把力氣,話語也同樣有力。
“說起來倒是這么回事,可是,這壞消息不斷啊!前幾天的消息,上個月初,江南那邊也出了事,寧王居然舉兵謀逆,趕在御駕親征的當口,你們說,這不是造孽嗎?”
“是啊,背后捅刀子,簡直太卑劣了,太祖的子孫居然有這么不肖的。”
她信心十足的話,并沒有激起眾人的響應,反而讓他們唏噓起來。
“錢提督主事好像也不怎么在行啊,這種消息居然沒封鎖起來,消息到來的當天就鬧得人心惶惶的了,這山雨欲來的架勢,讓人怎么能不擔心呢?”
“這你就不懂了吧,這種消息捂是捂不住的,要是嚴加封鎖的話,聽到謠言反斛饣更讓人疑神疑鬼的。不用擔心,侯爺回來的那天,王侍郎就已經去江南平亂的,那位大人的本事連侯爺都是佩服的,一定能馬到成功的。”
“說是消息公開,可前幾天突然封城又是怎么回事啊?當時可真把我嚇壞了,我爺爺跟我說過當年的事兒,于少保守京城的時候,也是這樣的。”
陸續又進來了不少人,有老有少,多半是熟人,可也有幾個生面孔,不過這時卻也沒人在意,如今的大明是真的不以言論罪了,否則的話,誰敢在公開場合下指責錢寧啊,那可是番子們的頭目・放在過去,是足可以止小兒夜啼的人物。
“這個我倒是知道些,”有那消息靈通的故作神秘道:“這事兒還沒做準兒,我也是從學院中聽到的風聲・政法學院如今正在醞釀著變法…”
“變法?變法和封城有什么關系?”從遼東到天津,新政已經運作了很久,這其實已經算是通常意義上的變法了。
“不一樣,跟前朝拗相公那種變法不一樣,這次是要改的是大明律,針對的對象是那些當官的。”
“專門出律法對付當官的?這樣變法?”這可是奇聞,王安石變法很多人原本都只是知道這個典故・并不知究里,可這兩年來,隨著一坊一社的著力宣傳,不少人都已經理解了當年到底發生了什么。所以,眾人也都吃了一驚。
“那有啥好稀奇的,過去那些當官的是怎么個樣子,現在天津遼東那些官員又是什么樣?差距可大了去了,要是天下間的當官的都和天津那些一樣・早就天下太平了。我們當家的就是這么說的,你們沒去過天津,還不知道吧…”
聽到這個話題・一邊忙碌著的老板娘也湊了過來,把包老板在天津以及遼東的見聞講了出來,天津的消息雖然有不少,可終究還是親身體會的更詳細些,眾人也是連連驚嘆。
“鎖城還不單是為了變法鋪路,也是為了清算做準備呢。”等眾人平靜下來之后,那個消息靈通的人又開始爆料了。
“清算?這又是怎么說?你剛剛不是說,新律法立法之后才會生效么?”
“按大明律,也有很多人是要掉腦袋的。”那人煞有其事的說道:“你們總不會以為,南邊和北邊同時發難・純粹是巧合吧?小王子在草原上折騰這么多年了,每次都是以搶掠為目的,怎么這次偏偏就擺出了入主中原的架勢呢?”
“難不成…”
“不是難不成,就是有人通敵賣國,而且通敵的人,就在京城!”
“什么?真的有人干得出這種數典忘祖的事兒?”
“還是那些高居朝堂之上的士大夫!他們不是自稱圣人門徒嗎?難道就不知道羞恥嗎?”
“該死・真是該死!”
一語驚起千層浪,福壽樓中霎時間便吵翻了天,整條街都能聽得到這里的動靜。里面群情洶涌,外面人人側目,不過卻沒什么人注意到,不少人因為好奇往里面擠的同時,也有兩個人從里面出來了,而且還是一副遮遮掩掩的模樣。
離開老遠,其中一人這才拿開折在臉上的圍巾和帽子,憂心忡忡的說道:“先是封了城,然后變成盯梢,現在又開始造勢,莫非皇上真的打算徹底…千年儒家,就這么毀了嗎?”
“西涯兄,事已至此,也沒什么好懷疑的了,眼下,就只有他們到底打算做到哪一步的問題了・…”楊廷和面無表情的說著,然后冷冷的回頭看了一眼。
封城只持續了兩天,隨后,錦衣衛就改變了方針,極有針對性的對城中的大臣們開始了盯梢。因為做的很明目張膽,所以與其說是盯梢,不如說是監視更好,現在在二人不遠的地方,就有幾個番子聚在一起,正望過來,對楊廷和的視線毫不回避,仿佛不知道對方是個大學士一樣。
“不放大捷的消息出來,反而先為清算造勢,這手段・・・・・・”大捷的消息之所以沒放出來,不是正德謙虛,只是謝宏怕民間的怨憤被喜悅沖淡了,所以才如此,這策略不是很復雜,李東陽一眼就看出來了,可看出來并不等于有解決的辦法,因為這是陽謀。
當日錦衣衛一封城,城內的士黨便多次相聚,商議對策,肉在砧上,對策當然是沒有的,不過楊、李二人的關系卻是緩和了不少,這才有了今天的微服出行之舉。
二人都很清楚,那爆料的人八成是托兒,福壽樓這里的現象同樣也不是孤立的,從中更是可以推測得出,為時不遠的清算將有多么狠厲。這還沒正式開始呢,士人們的名聲就已經遭受重創了,等開始之后,等待眾人的,恐怕也只有身敗名裂了。
可猜到了也沒用,陽謀最厲害的地方就在這里,作為目標,沒有實力抗爭,也只能是眼睜睜的看著對方壓過來。
“唉!”兩位權傾一時的老者同時長嘆了一聲,白雪皚皚的背景下,兩道身影都有些佝僂,極顯蕭索之意。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