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道題總是算是沒有最后那句坑爹的注釋了,也就是說,道選擇題是正式計分的題目。
其實想想也是,這道題本來就不存在答不出來的可能性,就算是傻子,只要他在備選答案上面隨便打個勾,也就算回答完成了,但楊慎橫看豎看,也想不明白,到底哪個答案才是正確的。
難不倒傻子,卻難倒了才子,這說明出題的人本身也有點問題。楊慎很是不厚道的腹誹著,然后勉強在第一個答案上面打了個勾,反正也就前兩個答案還靠點譜,后面那倆…天,那是什么和什么啊!
痛苦的捏了捏眉心,楊慎又看了眼周圍的動靜。到這會兒他也明白了,為啥這里的監考一點都不嚴格,這么怪異的題目,誰能有針對性的準備小抄啊?
寫好的文章?謄寫的經典?還是說左顧右盼抄襲別人的答案?都是白扯,除非把市面上的話本都帶齊嘍,否則帶啥也一樣抓瞎。
所以,楊慎也不怕左顧右盼被人當成作弊了,要是不看看其他人的狀態,他真沒法控制住自己越來越低落的情緒了。
當然,右邊坐著那位世兄沒有必要看,盡管多做了一道題目,可看他抖動眉梢,喜不自勝的模樣,明顯還意猶未盡呢,要不咋說這人放蕩不羈呢?
左邊那個也沒啥看頭,小世子的神情極為專注,眼睛眨也不眨的盯著卷紙,手中炭筆也是一刻不停,顯然被數學院開出的題目牢牢的吸引住了,并且在努力的解答難題。
那些正常的讀書人則多是和楊慎一樣,或是左顧右盼想尋點安慰;或是愁眉苦臉的對著卷紙,一臉官司;也偶爾有幾個咬牙切齒,念念有詞的,也不知是罵誰,以楊慎的猜測・他們八成是在罵出題的考官,可是…那可是辱罵天子啊,還需慎言慎行才好。
將其他人的反應看在眼中,楊慎突然想開了・他本就是個豁達的人,有李兆先這個例子在,他覺得自己似乎想通了什么。
皇上素來以天馬行空的作風著稱,除了謝宏之外,就沒人能跟得上他的思路,所以,與其去思索出題人的深意・莫不如按照本心作答。書院費了那么多時間精力,為的就是替皇上取士,為國家取才,又豈能只是拿來開玩笑?
他強任他強,只若清風拂山崗,他橫任他橫,正如明月照大江,惡搞任惡搞・我自視之若浮云,由他去,由他去・・・・・・于是・楊慎臨陣悟道。
這一悟道,那些本來稀奇古怪的題目就不足為難了,不就是對大明現行的外交政策有什么看法么?
很好?差不多?可以慢慢改進?
才怪!要是皇上覺得好,又怎么會那樣對待朝鮮和琉球,設立什么倭朝總督府?
很顯然,皇上是想讓人選最后這個答案,拳頭大就是硬道理,不服就打到他服,看看,多鮮明的正德作風啊・就是它了,楊慎大筆一揮,直接勾取,意泰神閑的模樣,大有他師傅在內閣票擬的風采。
不就是…
楊大才子下筆如有神,很快就完成了所有的選擇題・接下來的題目是簡答題。
看完簡答題的第一個題目,楊慎的神情凝重了起來,不是因為題目太怪,而是反過來了,題目突然嚴肅起來,嚴肅的甚至讓他有些吃驚。
“古人曰: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先是引用了一段圣人之言,在這張試卷中,這還是第一次。
“…・・・問:到底要如何才能做到老有所養?”
這個題目好大,足以用為科舉的主題了。若是從前,楊慎自然會引經據典,寫一篇花團錦簇的文章出來,細述用圣人之道教化百姓,使人人有禮,恪守道德,進而達到天下大同的老生常談。
可是,即便不考慮皇上對禮儀不屑一顧的態度,只要想到天津的見聞,楊慎也知道從前的答案是不正確的。
道德是好東西,但這玩意只適合拿來當自己的行為準則,并不適合拿來要求別人,更遑論朝廷以之要求百姓了。其實,嚴格去追究的話,圣人的話本身就有很多自相矛盾的。
孔夫子經常用看淡名利來教誨弟子,但實際上,這位儒家圣人當年奔波諸國,所為何事?還不就是為了求個一官半職,進而飛黃騰達嗎?
士人們可能會辯解說,孔圣人是為了從政之后為天下人謀福。可是,當年跑去衛國,投靠衛靈公嬖幸的宦官癰渠的人,難道不是這位夫子嗎?走后門,走被他后世的徒子徒孫唾棄的閹豎的后門,為的不就是謀官么?
季氏家臣公山不狃和陽虎謀叛,公山不狃派人去請孔夫子,結果他又是躍躍欲試,要不是子路拼命攔著,而謀逆的兩個人很快事敗,沒準兒早就被人當亂黨干掉了。
正德和謝宏哥倆都是不讀圣賢書的,也不知道這些典故,可楊慎是誰?這位神童自幼就開始讀經典了,對這些典故也是存過疑慮的,當時有授業老師給他授業解惑,并沒有深究,可此時他觀念已經有了變化,哪里還會和從前一般想法?
思索良久,楊慎在題目旁邊寫下了兩個字,他用的當然不是炭筆,而是毛筆,這二字蘊含了他的濃烈的情緒,因此也是濃墨重彩,力透紙背。
嚴肅的問題不止這一個,可以說,所有的簡答題,都是類似的風格。不單是楊慎神情凝重,李兆先手中的筆也慢了下來,皺眉思索時,眉宇間濃郁的凝重之色,全然不在楊慎之下,顯然這位首輔公子也不完全是個玩世不恭的浪蕩子。
“海外有廣大的疆域,不盡的財富,若要攫取之,何策為上?”
“世間有人富有卻不通應用之法,有人貧窮卻善于經營,如何才能使其各得其所,不致浪費?”
諸如此類的問題層出不窮,乍一想很簡單,可深思起來卻是奧妙-無窮・楊慎結合天津見聞,一一加以對照類比,更是覺得其中的學問博大精深,別說一兩個小時・就算窮盡一生,也未必能找出最正確的答案。
把這些看似簡單的問題串連在一起,其實就是士大夫們天天掛在嘴邊的治國安邦之道,只不過士大夫們卻很少研究罷了。以道德為名,來壓榨或者奴役百姓就已經足夠了,又何必研究這么深奧的問題呢?用那些時間搞點風花雪月不是更好嗎?
觀念的轉變就是這么突然,這么徹底・連楊慎自己都很驚訝,也許從踏上天津地界的那一刻起,他就注定了會跟從前的自己,跟從前的信仰一刀兩段,然后南轅北撤了吧?
簡答題比前面的問題難度高得多,很多問題楊慎也同樣無法確定答案,可他的精神卻越來越亢奮,情緒也越來越激昂。
來書院真是來對了・謝總督雖然行事有些偏激,不過,他對治國之道的理解・卻堪稱博大精深,就算他的能耐僅限于提出這些問題,也足以令人稱道了。
沒有答案不要緊,只要自己,只要在場的和沒在場的考生和學員,只要在可以預見的未來里,會源源不斷加入這個書院的同道,只要有人本著為國為民之心,不斷的探尋下去,總會有云開月明的一天的・楊慎對此深信不疑。
有了這樣的認識,再重頭審視一遍考卷,楊慎也是豁然開朗,很明顯,這考卷前半部分的題目,都是皇上出的・后半部分則是謝宏出的,所以,風格才會迥然而異。
皇上在前面出的那些題目到底有沒有深意,楊慎還想不透徹,不過,他可以肯定,對于取士和研究治國大道,謝大人的態度是相當嚴謹和認真的,不然,他不會連自己訂下的新政都質疑。
“眾多周知,問題極難根除,即便太祖以酷刑威懾之,也是治標不治本,洪武年間,種種灰色收入就以常例等名目堂而皇之的風行朝野,其后更是一發不可收拾。如今天津等地施行新政,吏員人等,皆熱情飽滿,忘我奉公,然則…”
這是簡答題的最后一道,也是題目最長的一道題,涉及面也是極廣,連剛運行不就天津新政都拿出來做了例子。
“俗語云:剛不可久,柔不可守,單靠一腔熱忱,初時雖可以保持操守,但天長日久之下,人心難免懈怠,熱情消退之后,固疾勢必重生,應試者既然有志于政,請問此癥何解?”
在楊慎的心目中,天津吏員的形象極為高大,那些人的清正廉潔,只有古籍中記載的盛世下的官吏才可堪比擬,若非他知道出題和施政的是同一人,這樣的問題算是自我否定,他甚至有拍案而起,高聲怒斥的沖動。
可沉下心來一想,這顧慮也是有道理的,歷朝歷代,但凡開國時節,一般都會有一番盛世景象,未必比得上天津,可卻足以讓人代代相傳,津津樂道。
漢高祖劉邦入主關中的時候,也曾用約法三章來收攏民心,進而以此為根基,一統天下。可其后的律法卻日趨嚴酷,官僚們再次站到了民眾的對立面,貪腐甚至都算不得罪過了,以至于激起變亂無數,最終在黃巾之亂的烽煙中,結束了大漢帝國四百年的統治。
其他開國君主跟劉邦也沒多大區別,他們最初也是報著天下大同的目的去征戰的,就算考慮更多的是自家的富貴,可即便只是做個樣子,他們也必須要表現得如此,否則就沒辦法聚攏民心,將其轉化成掃平天下的實力。
可是,哪怕最初的目的再高尚,只要過得幾十年,官僚就會迅速墮落,貪腐只是其中一小部分罪過罷了,兼并土地,欺壓良善,他們會在最短的時間內,站到民眾的對立面,甚至會比當初被他們打倒的敵人更卑劣,更墮落。
這,似乎是個死結。
儒家學術對此的解決方案就是加強對百姓的教化,努力提高官員的自身修養,據他們說,只要能做到這樣,社會就和諧了。
可是,幾千年來,這出鬧劇卻在不斷輪回重演,永不停歇,對此,百姓未必有足夠的認知,可還是有不少有識之士將其看在眼里的,只是苦無對策罷了。
無論是誰,只要想要解決這個問題,他的面前就會出現一個強大無比的對手,哪怕身居高位;哪怕手握重兵;甚至高踞龍椅之上,一樣會在這個對手面前一敗涂地。
因為他要面對的,是整個官僚階層,這些人就象一群惡狗,誰要是敢動他們嘴里的肉,他們就一定會用尖牙利爪反擊。
楊慎思來想去,卻全然想不到辦法,本來他以為天津的吏治就已經足夠高明了,只要保持下去就可以了。可當他發覺,再清正的官僚都有可能墮落的時候,他迷茫了,這種事真有辦法可以解決嗎?
他很希望知道答案,入書院讀書的念頭也更加熱切了,抬起頭來,向北眺望,只管隔著戲院的墻壁,什么都看不到,可楊慎卻若有所思,他堅信,那里會有答案的。
做完簡答題也不能放松,因為下面還有,要不然咋能說這題目多呢?不過,楊慎卻是松了一口氣,他開始的時候掃了一眼,依稀記得最后一道題也是選擇題,而且還是不定項的選擇題,他現在也有應試心得了,供選的答案越少,題目就越簡單。
不過,當他仔細看的時候,卻差點沒驚呼出聲,怎么到了結尾,風格又變回去了?不,不是變回去了,這種風格比皇上的天馬行空還要詭異。
皇上的那些問題雖然古怪,可仔細想,卻也有跡可循,楊慎甚至模模糊糊有了些猜想,只是必須得看過西游記之后,才能有定論。
可現在這些,卻完全就是牛唇不對馬嘴啊!
“你走到城池的盡頭有一個出口,你繼續向前走走出了城池。在城池外面,你看見一座大花園,你看見地面上有一個箱子。這個箱子是多大尺寸的?請在小、中、大三項中選擇。”
尼瑪,這是繞口令嗎?楊慎忍不住在心里罵了粗口。
“這個箱子是什么材料做的?請在紙、木頭、金屬中選擇。”
…諸如此類。
這根本就不可能有準確答案啊,楊慎再次看向李兆先,他這位世兄正在抓頭皮,這還是他第一次在考試中露出這種表情呢,顯然也是遇到麻煩了,八成還是自己一樣的麻煩。
不過,李兆先不愧是李大俠,他閉著眼睛想了一會兒,然后開始作答了,看他那行云流水的動作,顯然…他是隨性而動了。
好吧,見賢思齊,楊慎也懂了,既然如此,我也隨心作答好了。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