厲春波昂然站在山顛,背負雙手,目光深邃,神思悠遠,不知道在思索著什么。
厲家中人一個個的魚貫而出,靜靜地站在他身后,除了衣帶破風之外,再無任何一點聲息。由厲家人組成的隊伍越來越長,人數也越來越多,所有人盡都默不作聲,就只是一味靜靜的站著,凝視著下面的那一片地方。
那里以前是丘陵,是盆地,還有許多起伏的山巒,現在卻是一片平地,只是一片平地。
或者說是一片,墳墓!
滄海桑田尚需要無數歲月的洗禮,此地的變化卻只旦夕之間而已。昨日的鮮活生命,今日的一縷青煙。
就是這么簡單。
天空中兀自有無數風雷jī蕩,冰雹急驟的不斷落下,越來越密集,冰雹的個頭也越來越大,到得后來,幾乎有拳頭大小的冰雹狠狠砸落。
眾人立身的位置乃是附近山峰最高處,幾乎是最接近的天際的地方,全無遮蔽空間,自天而降的冰雹結結實實地砸在眾人身上,但所有人卻沒有任何一個人做出閃避的動作,就好像是砸在了別人身上一般漠然。
哀莫過于心死,心之大悲,痛徹靈魂,區區肉體上的些須疼痛又算什么!
“當初這里便是這般的冰天雪地,這萬多年以來,厲家子弟為了捍衛這片土地,早不知道死了多少人。這一次保衛家族之戰,先是八千人甘心赴死,與敵同歸;接著又是一千三百人,盡數喪命在這里!”
“厲家此次出征,全員計九千九百二十人,如今,已經有九千三百人,永遠留在了這里!”
“他們都去了!魂走九泉,不再復見!”
厲春波的聲音很平靜,很淡然,就好象在陳述一件很尋常的事情一樣。
但這些話一個字一個字的說出來,卻讓聽到的人一個個眼睛都紅了,有許多人的抽泣聲隱隱可聞。
“或者未必是不復相見,他們只是先行一步,去打前站,明日,明日我們也會死在這里!不會有人例外,這里剩余的六百多人,幽冥同路,黃泉偕行。”
厲春波負手而立,在暴風雨在冰雹中,衣袂飄飛,眼神悠悠,道:“老夫當年孤身一人,建立厲家。如今,也將率領你們,去往另一個世界!老夫,還要做前驅!”
他冷笑一聲,道:“但這片土地,一定會記住,他們曾經是姓厲的!”
“是的!這片土地一定會記住,他們曾經是姓厲的!”所有人同時大吼一聲,雖然身受冰冷的冰雹狂砸,所有人盡都是熱血沸騰。
“厲雄圖!”厲春波頭也不回,厲聲叫道。
“在!”厲雄圖雄壯的身子跨前一步,來到厲春波面前。他的身上,傷痕累累,好多處都纏著繃帶,鮮血隱隱的滲出。
“這是我厲家人的戰斗,你不是我厲家人,厲家不需要一個外人!”厲春波面色古井不波,聲音冷厲:冇“現在,你給我滾出厲家!即刻,馬上,滾蛋!”
厲雄圖臉色大變:“老祖宗?!”
“你敢抗命?!要我重復說第二遍么?!”厲春波森然道。
“不敢!我厲雄圖雖然也帶一個‘厲’字,卻并非當真就是厲家子孫,雄圖深以此為遺憾,更屢屢受厲「啟航街角冇文字」家大恩,無以為報!老祖之令換做任何時候,雄圖都不敢有絲毫遲疑,但此正值厲家多事之秋,生死存亡之際,雄圖若在此時避戰而卻,有何顏面在立于天地之間?好男兒但求光明磊落,問心無愧,雄圖實力低微,卻仍愿以死戰抗敵!無論敵人如何勢大,我們與他盡力周旋,就算最終事不可為,除死無大事,拼個同歸于盡總還有機會吧!”
厲雄圖面容厲烈,道:“無論如何,我厲雄圖決不會貪生怕死,臨陣脫逃!”
厲春波沉默了一下,道:“白冇癡,你聽不到老夫的話么?你不是臨陣脫逃!是老夫將你趕出厲家,你還能聽懂人話么?”
厲雄圖梗起了脖子,大怒道:“我不走,我就是不走!”
“不走?你以為你是誰,老夫的話豈是你可以討價還價的,還反了你了!”厲春波臉色一寒,突兀的手起一掌,竟是重重劈在厲雄圖天靈蓋上!
以厲春波修為而論,就算厲雄圖如何防備也是沒有用,更何況厲雄圖萬萬想不到這老頭竟會直接動手,兩眼一翻,連一句話也來不及多說,整個人倒在了地上,人事不知。
厲春波淡淡的道:“莫天機,這個小子就交給你處置了!三天之內,他不會醒過來!”
莫天機輕輕嘆氣,道:“好!我明白厲老的意思,請放心。”
厲春波沉默了一下,道:“千萬莫要忘記,我們當初的約定,還有相思的事情…千萬千萬。”
莫天機點點頭:“厲前輩請放心,我一定不會忘記,莫天機這點信用還是有的。”
厲春波點點頭:“如此最好!”
莫天機沉默了一下,道:“厲前輩,我方三光大陣,目前雖然已經啟動了日光陣;卻還有月光陣,星光陣可以利用,未必沒有回旋余地…”
他說完之后,沉默了好一會,道:“對于厲前輩的決定。是否應該再加以斟酌一二?”
厲春波微微搖頭,動作異常輕微,卻十分的堅定。
“此時此刻,是老夫不想再拖下去了。”厲春波緩緩轉身,看著面前的子孫后代,道:“你看這些人,隨便哪一個沒有數千年歲月的沉淀?”
“已經喪身的那些人,差不多都是這些人的子孫!”
“你還年輕,并不知道看著子孫后代在眼前消亡的感覺是什么?這個不是用言語能說明的事情!”
“我們都知道,只要給你一定時間,使得星光陣、月光陣發動,或者真的可以將敵人再埋葬一批;但你有把握能將他們全部剿滅么?”
莫天機默然,道:“這不是有沒有把握的事情,而是不能,太不現實了,如果在日光殺局沒有暴光之前,或者還有一定的機會,現如今…”
“是的,不現實了,不可能了!”厲春波慘然笑道:“其實最重要的一點,是我們的敵人,遠遠不只是眼前這些,對方的根基還都未動。不要說不可能得手,就算僥幸能殺光這些人,又有何用?厲家始終無能與整個上三天為敵!”
“還有,我們真的是等不及了!”厲春波凄慘的笑道:“我們已經等不及去死了!九泉之下,先行一步的眾多兒郎此刻想必正面對著許多往昔舊仇,沒有我們這些個老鬼壓陣,他們有何依靠,豈不是任人欺凌?!”
莫天機長嘆一聲,不再說話勸慰。
睿智如他何嘗明白這些人心中的煎熬:看著族人、后輩子孫一個個死在自己面前,如此視死如歸,如此壯烈浩然!心中自然是早已經做好了上路的準備。
或者應該說,心中熱血如今已經燃冇燒到極點!
若是再不能將之發泄冇出來,恐怕就要將自己焚燒掉了。
“既然如此,我便不再勸了,說保重可能有些多余,但天機仍最后說一句,保重!”莫天機唯有嘆息。
厲春波呵呵一笑:“保重么?老夫最后說一個請求,若是…有可能避免,還請劍主大人和九劫中人,莫要參與這最后的決戰了冇!”
莫天機道:“這個…恐怕很難;相信就算我們不參與,對方也是決計不會放過我們的。”
厲春波了然的點點頭,道:“確實如此。”
轉頭不再說話。
這一夜,無眠!所有人盡都無眠。
在遙遠的西北厲家大本營基地,厲家數十萬婦孺,同樣無眠。
一個個或者青絲紅顏,或者是蒼顏白發,都是靜靜的站立著,在雪地中,靜靜地眺望著遠方,那一片注定要發生決戰的地方,在等待。在祈禱。
祈禱親人平安,等待愛人歸來。
有人忍不住失聲痛哭,但隨即有人大聲呵斥;哭聲瞬間止住。
哭聲,征兆不吉,在這一刻,絕不允許有任何一點不吉的征兆出現。
惟有一片死一般的靜寂,所有人都在這片寂靜中等待著。
希望有奇跡的出現。
無邊無際的暮色再度君臨大地。
之前營造出來的萬里晴空一共也沒持續得了幾天,天際再度被陰云籠罩;噼里啪啦的冰雹足足下到下半夜;然后在猶自炎熱的地面上融化成水,升騰為霧氣,重返天空,再次循環凝結為霜、為雹,降臨下來。
到了后半夜,降落到地面上冰雹雖然還在持續融化,但,能夠重復升騰的霧氣已經漸漸減少了。
待到快要黎明的時候,冰雹已然停止,大地不再過分炎熱,地面上明晃晃的結了一層hòuhòu的冰晶;光可鑒人。
數千里方圓,千里盡介冰封,平滑如鏡!
黎明。
一線天光出現的時候,整片冰原,因晨光而無限瑰麗,美不勝收。
厲春波仰天長嘯,聲震千里,大聲道:“蕭二哥!黃泉路遠,可來送小弟最后一程?”對面,蕭晨雨的聲音遙遙傳來:“兄弟今朝將行末路,二哥自然是要相送的。”
厲春波哈哈大笑,道:“有二哥慨然相陪,小弟死而無憾!”
白袍飄動,整個人突然向下飄落。
就像一片飄零的落葉,隨風而起,隨風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