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念看著君陌空蕩蕩的袖管,說道:你被柳白斷了一臂,也等于被停留在了塵世里,現在的你,最需要的是我佛的慈悲,所以你才會遠離長安來到此間,既然如此,你為何還要抗拒,何不真正皈依我佛?”
君陌望向原野前方的山峰,山離此間只有兩百里,已是極近,所以顯得越發雄峻,他微微挑眉問道:“如何皈依?”
七念看著他手中那把淌血的鐵劍,說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有佛像,也有尸骨像,有金鑄的法器,也有鑲銀的頭骨,僧人頸間有念珠,貴人頸上系著耳朵,這里不是佛國,是地獄,這里也沒有活佛,只有惡鬼。”
君陌收回目光,看著他面無表情說道:如果真要成佛,不把你們這些真正的惡鬼除盡,如何能成?既然要殺你們,又如何能放下屠刀?在人間或者放下屠刀可以立地成佛,但在這里,拾起屠刀才是成佛之道。”
七念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后看著那些衣衫襤褸的農奴,說道:“莫非你真以為憑一己之力便可以帶著這些人離開?”
君陌說道:“我本想帶著這些人修一條通往地面的道路,崖壁雖然高,但如果世世代代修下去,總能修出來,只是現在覺得時間有些緊迫,所以我換了一個法子,既然出不去,先帶他們到山上去看看風景。”
地底世界里有很多座山,但只有一座真正的山,那就是般若山,此時正在眾人的視線中反射著晨光,光芒萬丈。
那座山是佛祖的遺骸,君陌要做的事情,就是帶著地底世界如鬼般的數百萬農奴,去佛祖的遺骸上撒野,去享受陽光與溫暖。
七念雙眉微挑,隱顯怒容,喝道:“休自欺!你一人如何能做到!”
君陌站在數千名農奴前,喝道:“睜開眼!看看究竟有多少人!”
七念怒極反笑,說道:“難道你指望依靠這些人來亂我佛國?不要忘記,這些愚昧之輩,便如螻蟻一般,豈能飛天?”
君陌神情冷淡說道:“二十余年前,你在荒原上曾經說過,有飛螞蟻聽首座講經,浴光而飛,如今你連自己的想法也要抹滅?”
七念胸口微悶,禪心驟然不寧,說道:“這些人有罪,所以愚癡。”
君陌說道:“你可知佛祖當年為何會立下戒律,嚴禁寺中僧人傳授他們文字知識,更不準他們學習佛法?”
七念沉默不語,因為包括他在內,歷代高僧都沒有想明白這個問題,不傳文字知識可以理解,然而讓這些罪民修佛,豈不是能讓他們的信仰更加虔誠?
“七念,你的信仰并不如你自己想象的那般堅定,地底世界數百萬農奴,隨便挑個老婦出來,在這方面都要超過你百倍。”
君陌喝道:“因為你識字,因為你修佛,修行這種事情,向來是越修越疑,不疑不修,所以修道者最終會懷疑道,修佛者自然會懷疑佛!”
七念臉色蒼白,僧衣后背被汗打濕,漸生不安。
君陌看著他的眼睛,說道:“佛祖很清楚,只有真正愚昧的人才會擁有真正堅定的信仰,所以他不允許你們這些弟子傳授地底世界黎民佛法,他要的就是這些人愚昧癡傻,唯如此他才能造出西方極樂世界,繼而自信成白癡到敢想去困住昊天。
你說這些人有罪所以愚癡?混帳話!他們愚癡就是你家佛祖犯的罪!”
七念想要說些什么,君陌不給他機會,繼續說道:“除此之外,佛祖嚴禁你們授他們佛法知識,是因為他怕!如果眾人醒來,人人成佛,那他還如何維系這個萬惡的極樂世界?你們這些禿驢,不傳他們文字,不講佛經,他們自然愚,我如今傳他們文字,醒他們心志,他們自然清醒,我挖的便是你們的根基,我要毀的就是這片佛國,我倒要看看,你們究竟如何阻止我。”
君陌身后站著數千名農奴,看上去,他們似乎和以前沒有什么變化,依然衣衫襤褸,渾身骯臟,甚至有的人還帶著饑色,但如果仔細觀察,便能發現他們的眼神依然平靜,卻不再像以往那般麻木,變得鮮活起來——人類的眼睛用來看見自由,尋找自由,才會鮮活,仿佛有生命一般,那是真正的生命。
農奴叛亂一年間,除了四處征戰,或是躲避圍剿,花時間最多的一件事情就是學習,最開始的時候,君陌教崖畔那個部落的牧民識字,然后那些牧民變成老師,教別的同伴識字,從來與知識或者說文明沒有接觸的他們,一旦開始接觸后,顯得那樣的饑渴,竟以難以想象的速度開始成長。
七葉看著那些農奴的眼睛,知道君陌沒有說謊。
想著在這個過程里,君陌所付出的心力與精神,他有些無法理解,問道:“你為何對佛宗對佛祖有如此大的惡意?”
非有極深的惡意,不可能付出如此大的心意。
“為何有惡意?因為你們本就是惡的。”
君陌說道:“我此生最厭僧人佛寺,在人間的你們不事生產,專門騙取那些窮苦人的金銀財寶,在此間更是如此,何其可惡?我如何能不厭惡?當然,道門那些神官做的事情,和你們也沒有什么區別。”
七葉默然想著,佛宗弊處,道門亦有甚至更重,既然你清楚此點,為何卻偏偏要把厭惡之意更多的放在佛宗身上?
“因為道門從來沒有隱瞞過他們的目的,西陵神殿里的神官們要的就是統治這個世界,要的就是權勢與財富,滿足各種欲望,即便他們也會掛一層仁慈愛人的幌子,但他們掛的很隨意,已經沒辦法騙更多人。”
君陌說道:“佛宗不同,你們掛的幌子更高,戲演的更好,牌坊立的太大,騙人騙的更深我看著更不順眼。”
七葉說道:“這便是真小人與偽君子的區別?”
“是強盜與小偷的區別。”
君陌這句話,直接把高貴的佛道二宗直接貶到了塵埃里,然后他看著四周的那些農奴,說道:“當然在這里你們兼而有之。
七葉說道:“我宗亦有有無數師兄弟于世間刻苦清修,謹守戒律,不貪不嗔,以慈悲為懷,難道你看不到這些?”
君陌看著遠方的巨峰,大笑道:“清規戒律?看你們這一寺的男盜女娼,滿山的私生子,居然好意思談這些?”
七葉說道:“歧山大師乃前代講經首座血脈你如何看?”
君陌說道:“大師真正德行無礙,所以他少年時便離了懸空寺,你想拿大師給懸空寺佛像上貼金?那佛像還要臉嗎?”
在他看來,佛宗盡是些虛偽的禿驢,就像當年七念所做的那樣,憑著一臉慈悲模樣,欺大師兄仁厚,在爛柯寺設下殺局,何等無恥。
當年君陌以鐵劍斬七念,先問君子可欺之以方?后喝君子當以方棋之以手中方正鐵劍斬了七念的身外法身今日在懸空寺前,在佛國之中他以言為劍,斬得七念臉色蒼白,苦不堪言為何?
因為他占著理。
有理,就能行遍天下,不管是巷陌還是大道,都能行。
七念修閉口禪近二十年,本就不擅辯論之道,又被君陌一言刺痛禪心最深處,哪里還能說出話來,辯無可辯。
無法辯,那便只能打。
七念向著草甸上的君陌伸出一根手指,指破秋風,看似隨意地畫了一個圓圈,他的頭后,便多出了一個圓,散發無盡佛光。
他收回手指,合什靜持于胸前,身體也開始散發佛光,僧衣輕飄間,身體邊緣的線條奇異地向著空中擴展,瞬間變大了無數倍。
原野間又出現了一個七念,滿臉怒容,眉挑如劍,眼中雷霆大動,仿佛能鎮世間一切邪祟,正是他的身外法身:不動明王!
先出圓融佛意,再請身外法身,七念的施法卻依然沒有停止,只見不動明王法身在空中伸出右掌,微屈食指,正是佛宗真言大手印!
他修的是閉口禪,不需要口出佛言,便自有佛言響徹于天地之間!
佛言聲里,如山般的不動明王法身,以手印鎮向君陌。
手印依然如山。
山山相疊,無窮無盡,便是般若妙義。
七念果然不愧是佛宗強者,天下行走,出手便是三重神通般的境界!
對此強敵,便是君陌也神情漸肅。
怎樣破了這三重神通?
就像先前在戰場上面對那些僧兵一樣,君陌出劍。
他還是只出了一劍。
這并不代表君陌輕視七念,把他看作與那些僧兵同樣水準。
先前只出一劍,是因為一劍便足夠。
現在他只出一劍,是因為只有一劍才足夠。
君陌看似簡單的一劍,實際上把他所有的修為境界,全部包涵了進去。
至簡,故至強。
寬直的鐵劍,破秋風而起,刺在不動明王的大手印上。
明王法像如山,手印亦如山,在原野間投下大片陰影,君陌手里的鐵劍,相形之下,看上去就像是一根不起眼的木刺。
細細的木刺,撐住了自天落下的手掌。
木刺甚至刺破了掌心。
再強硬結實的手掌,一旦讓細木刺進入肉里,必然會很痛苦。
鐵劍刺進不動明王的手印。
七葉臉色微白,合什著的雙掌間漸有鮮血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