厲嘯聲中,觀主來到寧缺身前,雪街上步步皆血。()
余簾砍斷了彩虹橋,大師兄握住他的腳,他無法從空中離開長安城,便只能硬接寧缺這把千萬人的刀。
他此時凄慘的就像是受了一半凌遲之刑的罪人,渾身是血,白骨森森,但他依然認為自已能夠接住這把刀。
觀主飄掠之勢,依然如仙,白骨仙。
他出指點中刀鋒。
他的神情莊嚴肅穆,似行走在人間的神國君主。
他身上的氣息驟變,變得極為凜然。
一道比深淵還要寒冷、比死亡還要寂寞的氣息,從他的指尖傳到了鐵刀的刀鋒之上,瞬息間,刀鋒蒙上了一層寒霜。
好強大的寂滅氣息。
朱雀發出一聲憤怒地鳴嘯,噴涌出無盡的火焰,與寂滅相對抗。
鐵刀前端寒冷勝冰,散發出令人心悸的寂滅意,覆著雪霜,與寧缺右手相近的那一端則是熾熱無比,向外界散發出火焰。
兩道極端的氣息,便在這樣一把樸實無華的刀上,做著最兇險的抵抗,誰也不知道下一刻這把鐵刀會被凍成廢鐵,還是會焚盡世間一切寂滅。
便在這時,鐵刀在雪街上卷起的颶風里響起一道很清脆的聲音,那是金屬物體撞擊的聲音,然后越來越多的撞擊聲響起。
刀風拂過街道,鼓蕩于街巷坊市之間,不知卷起了多少物事。有人們落在街面上的鐵鍋,也有幾張破鑼,還有些簫管之類的樂器。
銅鑼被石塊擊中,厚實的鐵鍋撞在墻上,風灌進簫管開始嗚咽,昏暗的風里響著熱鬧的聲音,不知誰家上演著喜事或是喪事。
隨著這些聲音的響起。鐵刀前端覆著的雪霜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失,而朱雀噴出的火焰則是順著刀鋒向觀主斬去。
寂滅,被人間的熱鬧所破。
鐵刀掀起的狂風。讓朱雀大道變成了宋國東面的風暴海。
觀主的寂滅氣息被破,青衣隨風而動。
他招搖而起,身軀仿佛瞬間變大了無數倍。
一道宏大如海。無邊無量的氣息,出現在雪街上。
觀主再一次動用佛宗的大海無量。
前一刻的凌遲之苦,讓他非常清楚,如果只使用佛宗的無量境界,并不足以抵抗寧缺手中的那把刀,因為那是千萬把刀。
所以他同時施出了天魔境——天魔境乃是魔宗不世功法,如今世間除了余簾,便只有觀主會。這種功法除了能夠讓修行者的身軀強逾鋼鐵,更重要的是可以創造一個新的世界,或者說虛假的世界。
佛宗的無量和魔宗的天魔境。同時施展出來,會有怎樣的效果?
寧缺來到了東海之濱,站在綿延不知多少里的海堤上。()
宋國的東海堤非常著名,他沒有看腳下那些奇形怪狀的大石頭,而是沉默看著堤外那片仿佛無邊無際的大海。
有無數風暴起于海洋深處。近處海水被攪動的仿佛墨汁,透著一股令人心寒的危險味道,遠處的海水則是掀起了十余層樓般高的巨浪。
寧缺沒有揮刀砍向那些重樓巨浪。
因為觀主不是風暴,風暴本就來自他的鐵刀。
觀主就是大海,無論風暴再如何劇烈恐怖,始終無法摧毀大海本身。
陰晦的天空里響起朱雀的清鳴。
殷紅的小鳥銜著一塊小石頭。頂著海上的暴風雨,奮力向大海深處飛去,無論風雨再如何狂暴,也無法阻止它。
朱雀變成天穹下的一個小黑點。
它把銜著的小石頭,扔進了大海里。
石塊落入狂暴的海洋里,瞬間被吞噬,甚至沒有濺起足夠顯眼的浪花。
朱雀沒有因此而喪氣,它清鳴一聲,振翅向海岸飛回,又銜起一塊石頭,繼續頂著暴風雨,再次向大海深處飛去。
小鳥穿梭于陰晦的天空與狂暴的海洋之間,不停往復。
在海堤的后方,有座山已經垮塌了一大半。
山下有人拿著鐵錘敲打石頭,把堅硬的巖石砸碎,砸到朱雀能夠銜起。
砸石頭的人很多,黑壓壓難以計數。
砸石的人有很多來自瓦山,這幾年他們把崩塌的佛像砸成無數小佛像,賣給游客來換取利益,很擅長這種事情。
人類本來就很擅長這種事情。
人類擅長開山,擅長砸碎世間所有的堅硬。
海堤之后,沉悶的砸石聲不停響起,不知持續了多少日夜,人們不知疲憊地砸著,朱雀不知疲憊地來回于大海和陸地之間。
無數的小石頭被朱雀扔進海洋里。
這便是填海。
大海無量,但只要不停地填,相信總有填滿的那一天。
無量,被人間的無限所破。
觀主變成了荒蕪的原野。
大雨已經持續下了半年時間,據說這場洪水是來自昊天的懲罰,任何不敬的人都要死在這場恐怖的災難里。
如果想要躲過這場大洪水,便必須走過這片荒原,然而這片原野間生長著沒膝的野草,到處都是泥濘的亂沼,有些地方看似安全,卻隱藏著兇險的流沙,即便是兇猛的野獸,也不敢在原野間亂走。
第一個人來到了原野外圍,他有些猶豫,因為這片原野上沒有道路,他不知道應該如何走,怎樣走才是正確的。
有越來越多的人來到了原野上,他們想要走過這片原野,卻尋找新的世界,然而就像第一個人那樣,他們也不知道道路在哪里。
人們商量了很長時間。甚至開始爭吵起來,卻始終沒有得出一個主意。
“請讓讓。”
一個少年擠開人群,向荒原里走去。
他的行李很簡單,真正有些用的大概便是手中那把帶著銹跡的柴刀,更令人感到擔心的是,他還背著一個瘦瘦的小女童。
人們勸說他荒原里很危險,最關鍵的是沒有道路。
少年沒有理會他們。繼續向荒原里走去,只是把手里的柴刀握的更緊了些。
看著消失在荒原野草里的少年背影,人群沉默了很長時間。
有人緊了緊背上的行囊。跟著走進了荒原。
有人用樹枝支撐著疲憊的身軀,也走了進去。
走進荒原的人類越來越多。
有的人被沼澤里的毒蛇咬死,有的人沉入泥潭深處。有的人變成流沙下的干尸,但有更多的人成功地走過了這片原野,去往了嶄新的世界。
世間本就沒有路,只要走的人多了,便自然有了路。
天魔境,被人間的執著所破。
觀主同時施出三種境界。
道門之寂滅、佛宗之無量、魔宗之天魔境。
這三種境界皆在五境之上。
寧缺簡單地落刀。
一刀盡破。
觀主的手指依然抵在刀鋒之上。
鐵刀上的雪霜早已盡消,刀勢與熾烈的火焰隨風而去。
觀主的手指上多了道極細的血口。
然后他的身上多了十余道極凄慘的刀口。
被割開的肉,有的被風吹走,有的耷拉外翻,裸露于昏暗的風中。
血水像瀑布般從他身上淌落。
他看上去很慘。
慘到看上去怎么都不可能再活。
但觀主還活著。
千年以降。道門最強的人,不會這般容易死去。
只是他離死亡,或者說回歸昊天神國,也只剩下一線的距離。
如果他無法對抗寧缺的千萬刀,那么一切便將結束。
觀主一生傲視世間。感受死亡陰影的次數極少。
敗在軻浩然劍下是一次。
被夫子木棍擊中是一次。
但即便是這兩次,他都活了下來,而且在修行路上再進一步。
唯有生死間的大恐懼,才能讓觀主這等大解脫之人,再有悟道之機。
今日在寧缺的刀前,他再次看到生死之間的那片深淵。他能否再悟出什么?
觀主看著寧缺,臉上出現一種很奇怪的表情。
那種表情不是淡然的悵悔,也不是憤怒,與不甘也沒有任何關聯。
這種表情不是人類應該擁有,平靜到了極點,便透著份漠然,漠然的最深處不是寒冷,而是虛無,沒有任何情緒 沒有情緒的表情,似乎不應該稱之為表情。
但寧缺卻覺得這就是,而且他很警惕。
觀主的眼睛里也沒有任何情緒,甚至連眼瞳都逐漸淡去。
不是施展灰眸功法時的那種淺淡,而是真的淡。
觀主的眼睛淡至透明,不再似玉,就是無味的清水。
然后他忽然收指。
寧缺的鐵刀落了下來。
刀鋒未至,風提前開始肆虐。
黑發在風中飄舞,血水在風中散落。
他身上剝落的血肉,鮮紅仿佛花瓣。
那些森森然的白骨,潔凈如藕。
本應血腥的畫面,此時顯得無比清美。
他變成一朵蓮花。
血不能污,垢不能蔽。
清凈無比。
清靜無比。
碎裂的的彩虹,從青天之上飄落,此時終于落到了街上。
有幾片落在了觀主的身上,驟然泛起金玉的光澤,然后滑落。
這些彩虹碎片,是天啟的殘余氣息,但此時不知為何,這些昊天賜予的力量,竟無法融入觀主的血肉。
觀主與昊天的聯系竟仿佛中斷了,他仿佛從天地間消失,變成了遁走的雪與花,是那樣的獨立,從而是那樣的不可觸摸。
看著這幕畫面,余簾驟然挑眉。
大師兄不可置信道:“清靜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