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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八章 千萬人

  這種力量就是人間之力。

  寧缺不是第一次感知到它的存在。在荒原上夫子伸手自萬里之外的南方劍閣召來古劍斬金龍殺神將,用的就是這種力量,在雁鳴湖對岸的民宅間,他感受到的也是這種力量。

  他的不解在于,這種力量怎樣才能為己所用。

  他曾經向夫子求教過這個問題。夫子說我就是人間,我的力量就是人間之力——這個解答很簡單,對他沒有任何意義。

  他看著夜穹里的那輪明月,想起老師,看著崖畔那棵青松,想起小師叔,看著血水泛濫的爛柯寺前坪,想起蓮生。

  他想起在泗水畔與老師最后那段對話——原來蓮生才是對的。

  小師叔驕傲而自由,他要以強者的姿態,代表人間想要把天捅穿,夫子則認為自已就是人間,他要帶領人間向昊天發起挑戰。

  然而人間是人的居所,人間的力量來自于居住在里面的每一個人,這種力量不能被代表,也不需要被帶領,必須所有人在一起,才能真正發揮出這種力量。

  夫子興唐建書院,其實已經走在一個正確的道路上,但夫子依然想的是通過教化和引導,從而帶領所有人來做這件事情。

  因為執念的緣故,蓮生所達到的境界,距離夫子和小師叔還有一段距離,但同樣是因為執念的緣故,他想事情想的更加極端。

  在夜雨中,看著妻子的孤墳,他想要掘開那座墳,卻最終放棄,飄然遠離,從那一刻起,蓮生便已經瘋了。

  其后無論是自毀魔宗。還是血洗爛柯,都是在他發瘋。

  他要毀滅這個世界,在他看來生存與死亡沒有任何意義,包括他自已。

  他這一生都在追求以魔遮天,以道順天,最終以佛法抵達彼岸,跳出三界之外,不在眾生之中。從而在嶄新的世界里抹去舊世界那層太上無情的天道。尋回一些他想穿越時光尋回的東西。

  換句話說,他想要破除這個世界最根本的規則,他要毀掉昊天,而他選擇的方法,是讓整個人間隨他一起瘋癲,甚至毀滅。

  這種方法很血腥很殘酷。但卻正確。

  如果昊天知道曾經有這樣一個人,只是因為想要復活墓中的妻子,便想出了這樣一個瘋狂的念頭。大概也會顫抖起來吧?

  寧缺小時候帶著桑桑在世間流浪,談不上有太多耐心,所以當桑桑稍微能做些事情的時候。他就不停地教她一句話。

  “自已的事情自已做。”

  那么人間的事情也應該人來做,大家一起來做。

  寧缺睜開眼睛,發現自已還站在風雪長街之上。

  他不知道是已經醒來,還是說依然在夢中。

  他看著街上那些咬牙不肯發出慘呼的傷者,看著那些普通人的尸首。看著那兩名身受重傷卻倔強堅狠的少年,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長安城不是城,是人,是生活在城里的每個人。

  人間的力量,來自生活在這里的每一個人。

  數人,數十人,數百人,數千人,數萬人,千萬人。

  每個人的意愿與渴望,都是一種力量。

  千萬人的渴望,在一起便是人間的力量。

  這種力量威力無窮,可以改變天地的容顏,可以對抗時間的流逝。

  這種力量在蓮生處,便是滔天的血浪。

  這種力量在小師叔處,便是劍留下的痕跡。

  這種力量在夫子處,便是破天的渴望。

  但那都還不是這種力量的全部。

  蓮生得不到這種力量的認同,或者說他沒有機會來調動這種力量。

  小師叔千萬人吾往矣,豪邁無雙,所以孤單。

  夫子堪為萬世師,卻忘了墨卷總是需要學生自已來寫的。

  顏瑟大師用一生的時間,在苦苦尋覓那個字。

  那個字便代表著人間的力量。

  但正如觀主曾經說過的那樣,那個字太過沉重。

  千萬人的意愿如何能不沉重。

  而且千萬人的意愿如何能夠一樣?

  所以沒有人能夠寫出那個字。

  即便是夫子也寫不出來。

  此時的寧缺,終于清楚地看到了那個字。

  他看到了朱雀大街上的很多人。

  成千上萬的普通人,為了同一個目的,走到了一起來。

  他們用血肉,筑起一座新的城墻。

  眾志,在此時,真的成城。

  此間的千萬人,他們的意愿與渴望是那樣的強烈一致。

  此間是人間的一部分。

  對長安城來說,這是最絕望憤怒的時刻。

  卻是寫出那個字最好的時刻。

  寧缺現在需要思考的問題是,那個字該怎么寫?看到那個字,不代表能夠寫出那個字。就像當年他初登舊書樓,看著滿書架的珍貴典籍,看著那些明明見過無數遍的字,不要說寫,連記都無法記住。

  他想起泛舟海上的那三月時光,想起老師的那些談話。

  夫子說昊天并不是這個世界本身,而是這個世界最根本的規則集合。

  夫子說當規則掌控世界時,世界是穩定而乏味的,只有出現新的力量,打破舊的規則,這個世界才能重新擁有活力,并且有趣。

  夫子說人是這個世界的最偉大的產物,因為人有智慧,并且能夠傳承,人有對抗甚至打破這個世界根本規則的本能意愿。

  那種意愿是那般的頑固而強大,可以稱之為渴望。

  所以人間與昊天必然走向對立,直至分出勝負。

  在這個世界過往的歷史里,昊天獲得了無數次勝利,人間迎來了無數次漫長的黑夜,那些傳承的智慧凋落在寒冷的永夜里。

  但人間總會再次復蘇,再次發起挑戰。

  現在是白天。天自然是白的。

  從空中落下的雪花也是白的。

  風雪中的朱雀大街一片潔白。

  街上積著的血,漸漸變得烏黑。

  倒在血泊里的唐人,都穿著深色的衣裳。

  散落在街面上的磚頭,鐵鍋,還有夜壺,都是污穢而黑的。

  既然昊天選擇了白色,人間便選擇了黑色。

  這個世界在寧缺的眼里,變得黑白分明。

  光明與黑暗。圣潔與腌臜。

  黑白的世界。在他的眼中變成極簡的畫面。

  變成了兩條絕對平行的直線,冷漠地遙望,絕不愿意接近。

  兩條線縮短,便有了長度。

  這是寧缺很眼熟的圖案,是他學會的第一道神符:二字符。

  緊接著,其中一根直線忽然偏轉。刺進了另一根線條。

  這便是他昨夜在湖畔悟的第二道神符:乂字符。

  當兩根直線相觸,兩個世界便相通,卻不能相融。開始發生劇烈的沖突。

  一股凜冽的切割意,仿佛要把整個空間切開。

  與顏瑟大師的井字符不同,井字符有自已的規則。有自已平靜的區域,乂字符則是向著四周漫無邊際的蔓延,就像野草般狠狠地生長。

  乂字符很強大,切割之余,兩個世界又能相通。自有一種生生不息之意,代表著人間與昊天的平衡。

  但這不是寧缺想要的,也不是如今的長安城需要的。

  看著雪街上的那道乂字符,他仿佛看到了無數野草,又像是看到了兩根枯柴,更像是看到一把柴刀插在肥沃的原野上。

  兩根柴無法搭的牢固,有一根木柴緩緩垮塌。

  有一把手握著刀柄,想要把那把柴刀從原野間抽出來。

  野草里忽然出現了一塊帶著青苔的石頭。

  那是魔宗山門前大明湖底的石頭。

  小師叔破塊壘陣時,在每塊石頭上斬出兩道劍痕。

  兩道劍痕,一個字。

  寧缺真正的醒了過來。

  對于這種情況,他并不陌生,在魔宗山門里看著小師叔留下的劍痕,在爛柯寺里對著石尊者像時,他都有過類似的經驗。

  今日在雪街上他沉思很短,獲得的卻是極多,即便有些現在不能為他所用,但只要他能活下去,必將成為他修行路上最寶貴的財富。

  他知道有一些事情已經發生。

  然后他聽到了朝二掰那句干你奶奶。

  接著他聽到觀主問大師兄:蒼天可曾饒過誰?

  他曾經聽過這句話。

  在魔宗山門里,蓮生曾經問過他同樣的話。

  當時他的回答是:人定勝天,何須天來饒。

  但今日他不想這樣回答。

  他和觀主之間隔著數百名老弱婦孺。

  對他來說,這些老弱婦孺便是千萬人。

  穿過這千萬人,他看著觀主的眼睛,說道:“天若不從,滅了便是。”

  和當年回答蓮生相比,今日他的答案顯得更加平靜肯定。

  不是因為他有信心戰勝觀主,也不是他想表現自已的狂妄,而是因為他真的想明白了其中的道理,所以平靜。

  因為人心所向為自由,天必然不從,那便只有滅天。

  無論會勝利,還是會失敗,這件事情總是要做的。

  因為所以,這就是書院的道理。

  說完這句話,他握住刀柄,準備把樸刀從地面上抽出來。

  隨著這個動作,他腹內那顆緩緩旋轉的液體猛地炸開,噴灑的到處都是,浩然氣像野草般狂肆地生長,搖展著腰肢。

  長安城感應到了雪街上的變化。

  無數的天地元氣,隨著風雪落下,通過陣眼杵,灌進他的身軀。

  他的氣息隨之驟變,開始向著知命境的巔峰不斷攀爬。

  (注:家里狗病了在尿血,在外面跑了一天,不是訴苦,只是更新的很晚,向大家解釋一下,第二章繼續寫著,希望兩點鐘之前能寫出來。另外再次強烈覺得,第二卷入魔那些章,值得大家再重溫一遍,關于寧缺教桑桑:自已的事情自已做…這是我外甥女小時候,幼兒園老師教她的一句話,那時候每當我要幫她做什么的時候,她總是很認真地對我說:自已的事情自已做,反之亦然。我很愛她,我這時候很想她,親愛的,我知道你會看到這段的,幫我給你的同學問好。)(。如果您喜歡這部作品,歡迎您來、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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