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凄迷佛殿寒,寧缺站在殿外廊下,看著高遠的天空,說道:“在魔宗山門里,蓮生大師曾經說過,魔宗修的是自身,自為一世界,所以才會為天道所不容。”
“而您先前說,修行者破五境后,便有機會創造屬于自己的新規則,其實也便是擁有自己的世界,和魔宗的理念并沒有本質上的差別,自然也不容于天道。”
歧山大師從椅上站起身來,走到他身旁,望向天空,平靜說道:“道門典籍里說修行乃是昊天賜予人類的禮物,然而若往盡頭看去,無論是道門長生的癡念,還是佛宗想要抵達彼岸的念想,或是魔宗不朽的狂思,其實都是想要一步步突破昊天對人類的限制。”
寧缺想著小師叔遇天誅而死,又想著人類修行史上不知道有多少了不起的人物,最終悄無聲息地融化在天道里,心寒愈盛,微澀道:“昊天不去管冥界入侵,卻總盯著人間,真是令人不解且煩惱。”
歧山大師笑道:“便是此言此思,已是對昊天的極大褻瀆,若你不是書院弟子,若不是在佛寺里,西陵神殿可不會饒過你。”
寧缺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回首望向大師,問道:“聽說佛祖看過天書明字卷?”
歧山大師點頭說道:“佛祖諸多思想,雖是自創,但卻源自對那卷天書的閱讀,聽聞佛祖曾經還手書一卷佛經以為闡釋。可惜卻已經失傳。”
寧缺從夫子處得知這段秘聞。他自己看不懂明字卷,所以很想知道佛祖從那卷天書里看出了些什么,此時不免有些遺憾。
“但佛祖肯定提到過冥界入侵這件事情。”
“佛法里把冥界入侵稱為末法年代,在某些古經上又稱作大寂滅,殊為慘怖之將來,世間之所以有懸空寺,有爛柯寺,都與此有關。”
“您是說盂蘭節會祭冥界的儀式?還是傳說中的萬丈佛光?”
“其實爛柯寺最重要的使命,便是尋找冥王之子。”
寧缺說道:“大師,你知道我現在對冥王之子這四個字很敏感。再說了…佛宗講究忍耐度世,就算找著了,難道還真用佛光把他給鎮了?”
大師笑著說道:“就算忍耐,也還是想知道忍的是什么東西吧?佛祖并未經過前次的末法時代。我想他涅盤的時候,也肯定在好奇冥王會怎么做。”
“有件事情,我一直想不明白。”
寧缺說道:“就算傳說變成現實,黑夜來臨,冥界入侵人間,但冥王為什么要提把他的兒子扔到我們這個世界里來,如果說是先鋒,太過可笑,如果說是鍛煉,準備讓他將來繼位。那就更加可笑。”
“傳聞冥王生于時間之始,終于時間之終,與昊天光影相照,有無上威能,不動亦不滅,故號不動冥王。又傳聞冥王居住在空間之外,握有無限世界,廣闊無垠,是以又號廣冥真君,然而他最想做的事情。還是要把人間變成冥間。”
歧山大師說道。
寧缺忽然說道:“老師不相信冥界入侵。”
歧山大師神情微異,問道:“夫子對你如此說過?”
寧缺點點頭,說道:“因為老師沒有找到冥界在哪里。”
歧山大師微笑說道:“那你便當我在講故事好了。”
寧缺說道:“辛苦大師。”
大師笑了笑,繼續先前的講述:“為應對冥界入侵,昊天于前一劫后。在無垠空間里再造六萬九千九百九十九個假世界,再將真實世界混入其中。冥王即便再有無上威能,也無法在昊天光輝里,分辯出哪個世界真是唯一的真實。”
“于是冥王以沉睡千年為代價,分出七萬道氣息,灑向那七萬個世界,這便是傳說中冥王的七萬子女。那七萬子女在各自世界里成長,終將于某日蘇醒,一旦醒來,冥王便能感應到子女所在世界的規則,確認那是真實還是虛假的世界。”
說到此時,歧山大師沉默了很長時間,輕聲宣了幾道佛號,強自壓抑住疲憊,繼續說道:“這個世界的冥王之子如果醒來,冥王便會知道人間在昊天光輝里的具體位置,然后便將以冥王之子為座標,降臨人間。”
寧缺看著那壺不再冒熱霧的茶,忽然說道:“但黑夜已然來臨,這時候再找到冥王之子,對我們的世界也沒有任何意義。”
“黑夜還沒有來臨,現在能夠感到的一切,那是應劫的征兆,而且就算冥界已經知道了我們的位置,如果沒有冥王之子的身體為通道,也很僅過來。”
“所以…拯救世界的前提,就是殺死冥王之子?”
“除了殺死,其實還有別的方法。”
“什么方法?”
“比如讓他修佛清心,然后被光明凈化?”
“大師…我怎么越來越覺得你是在說我。”
“寧缺,你真是一個很有趣的孩子。”
“有趣在何處?”
“有趣在于,你能完美地控制自己的心意。”
“不懂。”
“你想便能做到,你不想,便能讓自己都想不到,這是很好的一件事情。”
“大師,我說過我不擅長打禪機。”
“那你擅長打什么?”
“打架?”
清靜微寒的佛殿前,不斷響起寧缺和歧山大師的聲音。
殿前殿后沒有任何人,所以也不需要擔心被誰聽去。
佛殿深處,桑桑不知何時從禪定中醒來,捧著一卷佛經在認真地看著。
她身前身后的地板上,全部是佛經。
那些佛經有的比較老舊,書頁邊緣泛著黃,有的佛經則是新印出來的,還在灑發著油墨的清香。
殿外的雨中清光,從窗口處透進來,灑在她的身上。
黑色的棉襖,裹著她瘦瘦小小的身子。
微黑的長發,垂落在她的肩頭。
她認真看著佛經,眉眼間一片寧靜之色,根本沒有聽見殿外的聲音。
第二天暮時。
寧缺走進禪房,在窗畔的銅盤里,燃起一柱心香。
桑桑放下佛經,抬頭看著他開心地笑了起來,露出那兩顆潔白的門牙。
寧缺問道:“有意思嗎?”
桑桑點了點頭,說道:“有意思。”
寧缺說道:“關鍵是有沒有用。”
桑桑想了想,說道:“嗯…好像有用。”
然后她輕聲解釋道:“好像不用想,病便被自己忘了,就不發作了。”
“單忘了可不想,你還得不停想著怎么把那道陰寒氣息給變沒了。”
寧缺在她身邊坐下,伸手握住她的手腕,靜靜感知片刻,確認隱藏在她身體深處的那道陰寒氣息,確實比前些天變得平靜了很多。
他忽然注意到桑桑眉眼間一片寧靜,整個人的氣質,似乎也發生了某種變化,不由微異,心想難道學佛真的有這么多好處?
桑桑繼續去讀佛經。大概是急著把病治好,免得讓寧缺擔心的緣故,她真的很用功,按照佛家普通觀念來看,這等精進執念,對學佛并不見得有好處,甚至可能是極大的障礙,但奇妙的是似乎對她根本沒有任何影響。
寧缺坐到窗邊,借著暮光,也開始讀佛經。
古寺讀經,是很自然的事情,他在心里這樣安慰自己,同時也是對堅持謗佛的二師兄默默解釋。
他學佛自昨日始,雖然不像桑桑那般有佛緣,但確實悟性較普通人強上不少,看經書的速度很快,遇著有什么疑難處,便去請教歧山大師…
啪的一聲。
寧缺忽然把手中那卷佛經用力合上。
聲音驚醒了桑桑,她仰起小臉望向他。
寧缺搖了搖頭,示意沒有事情。
桑桑繼續看經書。
寧缺則是看著手中那卷佛經發呆。
這卷佛經很舊,但書頁的邊緣卻沒有卷起,看來平時很少有人閱讀。
佛經封皮上一片空白,沒有名字。
寧缺這時候才想起來,先前歧山大師把這卷佛經塞到他手里時,臉上的神情很復雜,有些欣慰,有些解脫,又顯得極為嚴肅凝重。
不知道過了久,他再一次緩緩翻開手中的佛經。
佛經里面的經文并不如何深奧難解,是某位前代高僧講述破知見障的方法。
然而在紅暖的暮光里,發黃的經書里面,隱隱透出別的字跡。
這卷佛經有夾層。
寧缺仔細地檢查了一遍佛經的裝訂,確認關于知見障的那些經文書頁,應該是在原來的某本薄經書的基本上,做的偽裝。
他用穩定的雙手,謹慎地把佛經夾層破開。
十余張黃舊不堪的書頁,出現在他的眼前。
這些書頁不知道是用什么材料做成的,當時的書者也不知道用的是什么墨水,看顏色和感覺,只怕已經經歷了數千數萬年的時間,黃舊不堪,卻沒有任何損耗,被他拿在手里,也沒有崩散成灰的征兆。
書頁上的筆跡,在寧缺看來并不如何出色。
但他看著那些字,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只見那些書頁上,開篇第一句便是:
“明者,日月也。”
寧缺看過這句話…在天書明字卷上。
所以他知道了,這些書頁,是佛祖當年看明字卷后做的筆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