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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六十二章 鞍山戰起,火與汗誰背

  鞍山驛堡,隔著鞍山河,駱駝山的起伏山頭清晰入目。1

  武衛軍副都統,前翼總統阿桂立在鞍山驛堡西南角樓,舉著望遠鏡,正與一眾軍將觀望南面敵情。

  他腳下這座寨堡原為遼時所建,明時再建為磚城,明清遼東爭戰時廢棄,滿清入關,這里也因失去了軍事價值被再度廢棄。

  可從圣道二十年開始,作為滿人后路計劃的一部分,盛京將軍衙門重建鞍山驛堡,與遼陽、海城、牛莊城、耀州城、田莊臺2形成層層拒阻的堡壘線。滿清朝廷即便再麻木,對此時代的軍事戰略變化也有所感覺,英華憑借強大的海上力量,極有可能避開遼西走廊一線,直接從田莊臺登陸,由這條線直逼盛京,畢竟這條線最短最直。

  英華北伐,韓再興領第七軍入遼東證實了這一點,田莊臺、耀州城、牛莊城、海城被相繼擊破,以鞍山驛堡為核心的鞍山防線就成為遼陽城最后一道屏障,而遼陽北去百里就是盛京。

  守盛京就必須守遼陽,守遼陽必須守鞍山,這已是阿桂等人所領武衛軍的共識,鞍山東有千山,西有哈喇河,北有沙河,南有鞍山河,兩河之間還有玉佛山等山巒,最宜阻擊大軍。

  他們滿州五虎不止有一腔血勇,在軍事上也足夠冷靜,清楚英華紅衣非正面硬撼之敵,必須用足天時地利。

  “這是最后一戰了,我們的目標是打出個和局,打出若干年安寧…”

  阿桂在五虎將里不僅最年輕,還最冷靜,聽部下正熱議著要怎么把紅衣殺得血流成河,他淡淡地潑了眾人一瓢冷水。

  這話跟太后的腔調如出一轍,有部下忍不住問:“大人,難道你也認同太后的三十八條!?”

  茹喜通過阿桂的父親阿克敦交給圣道皇帝的議和條款已廣傳滿人一族,武衛軍之所以能聚起血戰之氣。也正是這些條款所描繪的前景太過恐怖,他們寧死也不愿接受,即便太后解釋說這只是緩兵之計,他們也吞不下這口氣。

  現在阿桂也在談“和局”。顯然不看好后勢,部下自然隱隱將他劃入了“太后黨”。

  更有部下憤懣道:“鄂大人遇害,太后絕脫不了干系!我看那傳言就是真的!”

  鄂爾泰遭“暴民”殺害,這事頗有些傷武衛軍士氣,若不是太后全力支持武衛軍,這幾萬人馬怕還真要反了。即便如此,就如此人所說那般。大家都認為太后至少縱容了此事,連帶另一樁傳言也越來越在滿人心中扇起股股寒風。

  這傳言不是什么新鮮東西,二十多年來起起落落,由來已久,歸結為一句話:“太后是圣道皇帝置入滿人族內的奸細”,當然,表現形式多種多樣,道光小皇帝永琪嘴里的“太后已經蠻毒攻心。成了傀儡妖魔”就是其中一例。

  阿桂怒斥道:“鄂大人之前狠治漢軍綠旗人,死硬分子趁鄂大人失勢時下毒手,此事再明白不過!太后正下令嚴查到底。爾等怎能憑空臆測!?再胡言亂語亂軍心,當我不敢行軍法么!?”

  連山關一戰,阿桂立起了頗高威望,鄂爾泰一去,隱成武衛軍新的領袖,他這一發怒,部下們趕緊收拾雜念,打千應嗻。

  壓下了異論,阿桂自己心中卻在翻騰不定,鄂爾泰多半真是被太后殺的。太后放手讓武衛軍一戰,怕也是將武衛軍當作必須清除的異己,以及與英華議和的犧牲品。

  這自不是阿桂所愿,他對太后也是滿腔怨恨,可他不得不承認,沒了太后。不說傳聞中在英華養老的雍正、乾隆兩帝,以及剛投奔英華的嘉慶廢帝,英華只需用足恂親王,就能讓滿人的投降派和死硬派斗個你死我活,所以,保太后,就真是保滿人。

  而眼下之勢,死硬派唯一能走的路,就是在戰場上證明自己,以自己的力量逼迫英華讓步,也逼迫太后承認滿人還有自立之力。

  對阿桂來說,眼前這一戰,就是最后一戰。

  正心緒翻滾,就聽部下驚聲道:“紅衣!”

  眾人紛紛舉起望遠鏡打量南面,寨堡兩里外就是鞍山河,河寬四五十丈,零星紅衣身影出現在河岸對面。

  “終于來了,好慢…”

  那赤紅身影的壓力太大,讓眾人瞬間就放輕了呼吸,甚至還有人這般故示豪邁。

  這話本義倒是沒錯,今天是八月六日,自圣道皇帝下了《遼東兵事詔》,要盡復遼東之土起,到現在已經大半個月了,海城距鞍山驛堡不到五十里,一馬平川,紅衣一直沒露面。

  “韓再興是在聚兵磨刀…”

  阿桂臉色也頗為沉重,他并沒有對部下細說,當初探子潛往田莊臺查探時,幾乎以為自己走錯了地方,一座宏大的港口和城鎮替代了原本的小漁村,蒸汽機轟鳴震天,黑煙凝結成云,來往如潮的軍民難以計數,海面上船帆遮天蔽日。

  英華竟是將軍民兩事都一并辦了,生生新建了一座海港,在圣道皇帝,乃至英華一國看來,遼東的未來絕無意外。

  “紅衣不敢過河,哈,他們也忌憚咱們武衛軍!”

  見那零星紅衣就在河對岸徘徊,毫無過河之意,部將們心氣漸揚。

  接著他們眼前就是一黑,其實只是一件東西,只是太過意外,猛然吸聚了所有人的視線,才隱生光線大暗的錯覺。

  “那是…飛天眼…”

  看著一具碩大氣球在河對岸冉冉升起,阿桂眼瞳緊縮,嘴里略略發苦。這東西大家聽說過,高起硤石關之敗,就是被這東西看破了伏兵。

  部將們個個頭皮發麻,他們捏著望遠鏡,自以為將對方行至看得一清二楚,可對方升起這么一具飛天眼,整個鞍山驛堡的動向就纖毫畢現。

  阿桂面上異常鎮定,吩咐部下去安定軍心,有部將建議道:“來的定只是小股紅衣。我們應該過河沖擊,奪了他們的飛天眼!”

  阿桂也動心了,再看看河面,搖頭道:“過河要費不少時間。怕是來不及了。”

  南面鞍山河寬四五十丈,又正是夏日,只是運幾百人過河都不輕松,何況為防御計,從遼陽到鞍山的所有舟船都拖上了岸,這個打算也只能放棄掉。

  再轉念一想,這河礙著自己。也礙著紅衣,眾人又釋然了。

  鞍山驛堡守將,武衛軍前翼甲標統領索爾訥拱手道:“有河,有堡,有人,還有炮,鞍山驛堡固若金湯!紅衣既已來,就請大人回駱駝山主持大局吧!”

  整個鞍山防線分為兩道。一道是駱駝山和鞍山驛堡,兩點分立近于“Z”字拐的鞍山河兩岸,由阿桂的前翼部分人馬駐守。一道依托沙河和玉佛山,匯聚了武衛軍四萬精銳和近三萬朝鮮兵。

  鞍山驛堡這里駐有一千兵和十多門大將軍炮,還有兩千兵和若干火炮置于駱駝山,背靠鞍山河,二者呈呼應之勢。說是防線,其實就是分作兩處的堅固據點。

  阿桂沒自大到靠自己麾下少數人馬就想擋住整股紅衣大潮,只希望這道防線能守得夠久,打亂紅衣節奏,待紅衣進到第二道防線時,必有可乘之機。

  什么是可乘之機呢。就是跟紅衣拼出火來,兵法云久滯猛泄,其勢難抑,這不僅是說敵人難擋,自己也難控制。

  索爾訥的信心也感染了阿桂,但他擺手道:“紅衣自詡強力。能走直的絕不走彎的,他們該不會費力去仰攻駱駝山,而是只攻這里。駱駝山的用處在于憑高懾制,讓紅衣只能從南面和東南攻打這里,主戰場在這里,我再看看…”

  “看”字剛落下,就聽西面駱駝山方向炮聲轟鳴,眾人大驚,才說紅衣不會攻駱駝山的阿桂更是臉色一白。

  仔細分辨,除了武衛軍自己的炮聲外,還雜著更為清亮的炮聲,這明顯是紅衣的火炮,眾人迷惑不解,南面只出現了紅衣哨探,西面怎么就有紅衣的火炮了?難道紅衣大隊是抄小路從西面過來的?

  再聽這炮聲,間歇后再響起時,竟然越來越近,眾人更是面面相覷,這是什么情形?

  想到了一個可能性,阿桂的臉色驟然再白一層,已如紙色。

  不多時,一股黑煙冉冉入目,接著一個怪異莫名的家伙從河拐處露面,自北而南,繞過駱駝山營地,在阿桂并部將的驚駭目光中,漸漸駛近鞍山驛堡。

  “船!”

  “沒槳?沒擼?沒帆!?”

  “是蒸汽船!可它的車輪呢!?”

  部將們驚呼出口,阿桂沒出聲,一顆心卻已向深淵墜去。

  該死,怎么忘了水路!?

  阿桂恨不能拔刀掄上自己腦袋,早該想到的!

  從田莊臺到遼陽可不止陸上一條路,秦漢乃至唐時,遼河都可行大船,直通盛京的渾河也能容千石大船航行,三國時司馬懿更直接率水軍自遼河口入襄平城(遼陽),滅了盤踞遼東的公孫淵。

  這畢竟是千年往事,而且還是遼河渾河這樣的大河,司馬懿也是趁著大雨月余,遼河暴漲才能直入遼陽。現在的水位遠不能與古時相比,沙河、鞍山河更不如遼河渾河深闊,但輕便舟船直驅遼陽卻還是可能的!就算運不了大軍,運一支偏師,也足以讓他們原本設定的遼陽防線土崩瓦解。

  阿桂等人不是沒考慮過水路問題,不然也不會盡收舟船,而且哨探從未報說英華在大造舟船,加上紅衣陸戰之力太強,這個可能性就沒留在腦子里。

  現在看來,紅衣來這么慢,不止是在磨刀,還在運船,蒸汽船!

  河上那艘船越駛越近,近得甲板上的高聳船樓,船樓上飄揚的紅底白龍旗都清晰可見,而船樓前后各一的帶盾火炮更震懾人心,炮口正急速從駱駝山方向轉過來,直指寨堡。

  “開炮!開炮!”

  “打沉它!”

  部將們驚恐地低喊著,原來是裝了刺蜂炮的炮船!

  咚咚炮聲不絕,不等軍令傳過去,西北面堡墻上的火炮就已自行開火了,堡墻上都是佛朗機一類的小炮,河面水柱四起,對那艘正在疾進的炮船毫無影響。

  嗵嗵…

  清亮炮音再起。之前引發駱駝山炮擊的罪魁果然是這艘炮船,這頗為不同的炮音剛入阿桂等人耳中,眼前同時也轟然綻起兩道沖天煙塵,西面堡墻噴出大片碎磚亂石。淅淅瀝瀝如雨點灑下。

  包括阿桂在內,所有人都下意識地撲在了地面,那一瞬間,除了半空飛舞的死人,整個鞍山驛堡再無站立著的活人。

  兩門炮,僅僅只有兩門炮的一艘小炮船,就讓鞍山驛堡沉默了。

  炮船吐著黑煙。尾巴后拖著潔白尾浪,趾高氣揚地自鞍山驛堡前掠過,帶盾炮臺搖擺不定,誰都看得出來,這是在示威。

  “開炮!大將軍炮,轟它!”

  一片驚恐中,阿桂的呼喝響起,頓時讓寨堡中的官兵振作起來。咱們也是有大炮的!

  寨堡中心炮臺上,數門十二斤大將軍炮咆哮出聲,拜材質和工藝進步所賜。尤其是通過非正式渠道向外擴散的英華火炮制造技術,武衛軍的火炮也勉強能作到三千斤炮重發射十二斤炮彈,同時也有了簡單的射表體系,射擊精度提高了許多。

  兩里外的河面上,碩大水柱不斷升騰,炮船終于覺出了威脅,不僅在加速,還擊的炮火也更猛烈,南面堡墻也不斷噴發出道道煙柱,阿桂等人被兵丁嚴嚴護在角樓下死角處。感受著空氣和地面的不絕震顫,都道戰爭已非往世那般,靠個人血勇就能左右。

  不知對轟了多久,堡中忽然響起歡呼聲。

  “打中了!”

  “擱淺了!”

  阿桂等人爬上創痍滿目的角樓,看到東南遠處河面上,那炮船不知是擱淺還是中炮了。就呆呆停在河面上,一動不動,尾巴上那門炮也再沒動靜,船上兵丁亂作一團,高聳的煙囪也沒了黑煙。

  “轟爛它!”

  部將們士氣大振,堡中炮臺發炮也更賣力了,當那艘停在三四里外的炮船為落水狗般痛打。

  正打得熱鬧,空中忽然響起了嘶嘶鳴聲,接著一發發炮彈似從天降,不斷轟落在堡中,不僅堡墻如紙糊般碎裂,堡中炮臺更不斷崩裂,一門火炮被一發炮彈砸得原地跳起,懸空解體,崩飛而出的部件殘片幾乎將炮臺上的活人一掃而盡。

  “炮,哪里來的炮!?”

  之前還只是驚,現在則是亂,鞍山驛堡沸騰了。

  “那邊!又一艘船!”

  “不止一艘,南蠻哪來這么多蒸汽船啊!”

  這炮擊來得太猛烈太集中,又混在堡內炮擊聲里,眾人根本分辨不清來處,有人看到西北河面上又出現一艘蒸汽炮船,尖聲喊叫著。接著有人看到不止一股黑煙,以更高更銳的呼號糾正。

  “笨蛋,是南面!”

  阿桂親眼看到一發渾圓的實心炮彈自南面而來,擦著女墻而過,像是打水漂一般,微微跳起,砸過堡中炮臺,貫穿到北面堡墻,一路至少撕裂了十來個人體,撞碎了兩門火炮,在堡墻上開出了兩個大口子。

  這是二十斤,不,三十斤炮才可能有的威力…

  阿桂正要舉起望遠鏡,觀察南面河對岸的情況,可一幕場景透過狂亂煙塵清晰入目,讓他呆在當場,連呼吸都停住了。

  紅衣,如潮紅衣在河對岸鋪開,推出無數小炮,嚴嚴遮住河面兩岸。數十輛怪異的大車靠在河邊,直接將一條條舟船傾入河中,舟船之間有繩索相連,槳手劃動頭舟,將這連舟帶向對岸。還有大車正不停卸下如百葉窗式的木板,正待連舟到岸后,把這些木板鋪上連舟,就成了一座浮橋。

  來了,紅衣不僅來了,一來就是全力而出…

  再看駱駝山方向,阿桂醒過神來,苦澀之意流轉全身,這道防線,別說讓紅衣拼出火來,恐怕連汗都拼不出來,當然,他此時已一身是汗。

  炮火肆虐,鞍山驛堡不久就陷于濃濃煙塵中,鞍山河南岸兩里處,三四十丈高處的熱氣球上,嘹望哨舉著高倍望遠鏡,即便窮盡目力,也看不清楚堡中情形,無奈地轉向河中,查看那艘因蒸汽機故障而停了下來,成了活靶子的炮船。

  正漸漸成型的浮橋西側,兩艘炮船放慢了速度,在河拐處不停轟擊駱駝山的武衛軍火炮陣地,而在熱氣球下方,十多門三十斤炮一字排開,炮響不絕,將一發發炮彈送入已經沸騰的鞍山驛堡。

  炮兵陣地后方,火紅人潮拉出長龍,向南伸展,綿延數十里,無數大車載著火炮、橋梁構件和各類物資,與人潮相伴北行。

  長龍之側的一處山坡上,盤石玉在馬上悠悠道:“我真想知道,那滿州五虎等來咱們這樣一支大軍時,會想些什么。”

  身旁第一百零九師統制張震南道:“用我的爵金打賭,他們除了吃灰,再沒功夫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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