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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四十章 遼東驚變,北方斗人心

  “圣上萬歲——!”

  “大英萬歲——!”

  “華夏萬歲——!”

  山東兗州府城,皇帝北伐行宮前,如潮呼聲直沖云霄,來自山東曹州、沂州、濟寧州和兗州的數千民人代表得慕天顏,為翻身入英華而歡欣鼓舞。

  頂盔著甲,一身金黃、肅黑和火紅相間大戎服的李肆向民眾揮手道別,再引起一波萬歲呼喝之潮。退入行宮后,李肆一路走一路卸甲,不斷有禁衛引導各色人等上前,就在三言兩語之間處置完一件事務。

  國家已非草創之時,李肆御駕親征,就是帶著最高國務決策機構出行。雖然內政有政事堂打理,法務有大理寺審度,李克載還以太子之身留在東京“見政”,可一事以及北伐軍務,還有南北事務依舊得靠他定奪,整日忙得腳不旋踵。

  “是孔先生啊,曲阜朕會去的,不過去之前你得跟北孔交代明白,不不,不是壓著北孔與你并宗,那是你們的家事。朕可以拜孔子,早年在湖南石鼓書院不也拜過?可現在不一樣了,你跟他們說,朕現在只拜天位之下的孔子。上天之下,諸圣相平,朕認孔圣,但不認其為獨圣。他們不認這個,朕也不認他們。”

  “另外呢,他們既講雷霆雨露皆是恩,英華是君民相約之國,朕對他們沒什么處置,國中對他們的口誅筆伐就得當是雷霆雨露,該怎么受著。讓他們自己掂量。”

  這是孔尚任的孫子,英華國中仁學學宗,“南孔”孔興聿覲見。說的就是李肆拜祭曲阜孔廟之事。英華復兗州,兵不刃血,曲阜孔氏出力頗多。這北孔不僅眼力精,識時務,還揣著保自己這塊道統牌坊的用心,想在皇帝拜祭孔廟之事上作文章,而李肆的回應很直接,孔廟不變成天廟,他就不去。而英華國中清算滿清之害,曲阜孔氏也別想置身事外。

  之后是北伐第一軍都統制孟松江的軍報。說山東劉統勛穩坐濟南府,沒見著聚兵備戰,也無請降之意,不知用意為何。他本想以少部兵力進逼濟南府,主力繼續北上,劉統勛這動靜卻頗為詭異,有些拿捏不準。請示是否調整部署。

  李肆隨口指示道:“天下大變,總有人心志崩潰,魂魄難定,告訴孟松江,劉統勛魔怔了。別理他,該干什么干什么。”

  接著總帥部參謀急急送來一份封著紅條的牛皮紙卷宗,封口處標著“遼東”,拆開一看,正大步流星的李肆停住,皺眉冷哼道:“這年羹堯,真會找機會…”

  再轉頭吩咐:“速召文武大臣,御前急議!”

  不多時,行宮會堂中,陳萬策、范晉等文武要員分列左右,低聲議論,一位十七八歲,面目俊秀的紅衣尉官領著禁衛自側門急步而出,正是三皇子李克沖,本在黃埔陸軍學院就學,此次北伐,他被點為隨身侍衛。

  禁衛們轟隆踏步立正,李克沖一聲長喝:“陛下——駕到——!”

  換了軍常服的李肆急急而來,不等眾人拱手長拜,招手示意眾人落座。

  “九天前,滿清燕國公,吉林將軍年羹堯在寧古塔登基稱帝,國號為燕,改寧古塔為興龍府,發檄討滿,大軍前鋒已出柳條邊墻的英額門!”

  李肆卻未落座,而是負手踱步,語氣沉凝地道出遼東之事,群臣頓時一片憤然。

  “年匹夫!竟敢趁火打劫!”

  “選的真是好時候啊!”

  “二月時不是還在尼布楚跟羅剎人打得歡么?到現在不足兩月,一連串事都辦了下來,怕是拼得快尿血了吧?”

  或惱怒或鄙夷,但包括范晉和陳萬策等人在內,沒誰把年羹堯此舉太當回事。聽聽年羹堯的國號:“燕”,看上去似乎是取自滿清封爵,可實際卻道明了他這股勢力的“大義”,那就是割據一地,絕無與英華逐鹿之心。

  年羹堯不可能就靠著海參崴、寧古塔、黑龍江城這一條苦寒地帶立業,他的目標是抄了滿清的盛京老家,加上盛京,他的大燕也勉強算有一國氣象了。

  “韓再興動作該加快點,趕緊直搗盛京!遼東乃我華夏故地,怎能容年賊篡奪!”

  “陛下該嚴諭年賊,要他謹守柳條邊墻,但有逾界,就自海參崴揮軍而上,清了他的基業!”

  “不可!關外之地我英華素無經營,根基太淺,就該容年賊與滿韃互斗,待決出勝負,我英華再視勢而定,坐收漁翁之利!”

  眾人當下就議開了,可李肆話還沒說完。

  “年羹堯三子年斌統領朝鮮軍六萬過鴨綠江,已陷鎮江堡…”

  這下眾人終于倒抽了口涼氣,好家伙,年羹堯魄力真夠大,居然把朝鮮一國也翻騰起來,綁在了自己帝王之業的戰車上。

  形勢復雜了,遼東已成渦流,各方勢力都卷了進來。

  這其實還是英華給的機會,韓國志愿軍傾巢而出,自海路北上遼東,這就讓朝鮮沒了后顧之憂。不知道年羹堯是怎么裹挾朝鮮主政李光佐的,或是許了什么割土讓利的愿,多年綿戰鍛煉出來的朝鮮軍也北上“伐滿”了。

  年羹堯的心思昭然若揭,他是無膽跟英華掰手腕,但他這稱帝本就是李肆早許他的,趁著英華北伐,主力在中原的機會,來一招火中取栗。遼東方向只有韓再興一軍,還得從海路繞入遼東,而他合兵十多萬,自東、南兩面急進,很有把握趕在第七軍之前奪下盛京。

  至于之后的事,年羹堯也許認為,英華吃下中原和北方,暫時該心滿意足,至少能有斡旋調和的空間。反正地盤先吃下嘴。之后的事之后再說。

  “絕不能讓年賊得逞!”

  “韓再興是不是打綿戰打成了習慣,已不知真正的仗該怎么打!?”

  “急調精銳往援,韓再興只有兩師紅衣。仆從韓軍不堪重用!”

  眾人急切地嚷著,盛京可是北伐大鍋里的爛肉,怎能讓年羹堯這條惡狗偷嘴?

  “臣以為。年羹堯先取盛京也許不是壞事…”

  陳萬策忽然來了這么一句,眾人一怔,正要說話,卻見李肆呵呵輕笑:“吳三桂么?”

  眾人這才恍然,沒錯!英華北伐,正將滿人趕出關內,年羹堯又在屁股后面來了這么一記,年羹堯與滿清。不正是個活脫脫的吳三桂么?

  皇帝不愿,國家不便沾染絕族之事,可年羹堯沒這顧忌。吳三桂是怎么收拾永歷的,年羹堯必定會有樣學樣。就算他對滿人這股勢力還有利用之心,可偷嘴盛京這事,他必須向英華作出交代,他這般聰明的人物。定會揣摩到皇帝的心思,盛京怕就是滿人一族的黃泉歸鄉。

  范晉也道:“韓再興想掌控遼東大勢,怕也有心無力。紅衣精銳是有,都在路上,從西域調回的四個百字頭師才到蘭州。唯一能調的是塘沽第五軍,可第五軍能調么?”

  說到塘沽和第五軍,北直隸正如火如荼的團結拳之亂又擠入眾人腦海,李肆沉沉點頭,統一了大家的認識。

  “年羹堯…鼠輩爾!且容他在遼東跟滿人廝斗,韓再興先安寧海、復州和海城一線,目標是進取遼陽!再看年羹堯和滿人斗成什么樣子,相機而動!”

  接著李肆眉頭揚了起來:“遼東大變,滿人北遷的動作會更快,到時地方官府潰決,直隸亂相會逾演逾烈,平定北方,是眼下重中之重!”

  他看向陳萬策:“對初,北方之亂,軍事還是其次,政治才為先。朕給你半個月時間,大軍暫停半月,南北事務總署這幾年在北方有什么成績,就看今日了。”

  陳萬策鄭重長拜:“謹受命!”

  他朗聲道:“北方之亂,亂在人心,平定此亂,也要靠人心,而臣能借重的不止是我英華人心,還有北方知華夏大義的人心。”

  接著他降下聲調:“只是…諸策并出,北方血火怕是烈上加烈,甚至是親族相殺,師友相伐。陛下曾許山西十萬人頭,臣問陛下,可容直隸落多少人頭?”

  眾人窒然,李肆心中也是一蕩,雖說北伐前已作好尸山血海的心理準備,在山西也以苛厲之策清洗一省,可現在陳萬策明言,滿清已在直隸發動愚昧之民,糜爛北方,要平此亂,英華除了動員國中各方力量外,也得發動北方開眼之民,以暴抗暴,這一場自相殘殺有多血腥,他這個皇帝必須作好心理準備,尤其是準備承受國中輿論,乃至史書評述。

  深吸一口氣,李肆沉聲道:“勢已至此,安能轉身而退?不是朕能容多少人頭,而是老天爺要收多少才滿意。我英華立國二十多年,也是踩著人頭過來的!如今華夏要南北合一,要共入今世,又怎能免這一場血肉滌蕩?”

  他環視群臣,言辭懇切:“上天有好生之德,而人有取死之道。我等君臣軍民,但求循天道,竭仁義,無愧于心!人事之外,皆屬天意,朕不愿擔,也不敢擔,爾等也是如此。國中仁義之士但有鼓噪,讓他們來北方,讓他們以身出力,而不是空談道德!”

  陳萬策并群臣再拜道:“陛下仁心,上天可鑒!”

  君臣再定志,北伐之勢,軍事看似阻滯,人心之潮卻超越軍事,向北方洶涌撲去。

  風陵渡口,數百風塵仆仆的紅衣踏上山西地界,讓渡口船夫和兵站民夫驚詫的是,這群紅衣上岸整隊后,套著紅袖套的黑衣監察一聲令下,紅衣們一個個脫了衣服,赤著上身,趴到栓馬樁上,任由皮鞭狠狠抽落在背。

  各種調門的慘叫聲依次響起,讓周圍的人一頭霧水,正在過路的英華民人里,有報紙快筆職業性地揪住監察打探,監察就答了一句:“他們違了軍令…”

  快筆采訪時,還有民人憐心大起,紛紛送藥裹傷,隨口問詢著,直到一面營旗上了岸,真相才水落石出,那面裹著厚厚沙塵的營旗上,三個字份外醒目:“新會營”。

  新會營本隨著岳鐘琪的南路軍打到了喀什噶爾,北伐消息傳來時,全營官兵又是血書請愿,又是集體呈情,希望能第一時間調回內地參與北伐。

  總帥部與西域大都護府之間的文牘往來需要時間,行軍調度也自有章程,他們的請愿被擱置了半月之久,依舊沒有著落。新會營官兵一閉眼,一咬牙,從岳鐘琪那討來了回輪臺休整的手續,一面走,一面四下托關系鉆空子,湊到了吳崖身前呈情,終于獲準編入山西第三軍。

  只是消息傳來,沒等到正式的行軍文書下到營中,新會營就自作主張從輪臺趕向內地,半個月風餐露宿,居然一口氣從輪臺跑到了風陵渡。也就是說,他們這一營上千人馬,脫離了指揮系統,整整失蹤了半個月之久。

  這可是英華紅衣成軍后絕少出的大事故,其意義甚至不下于銀頂寺之敗,遠在浩罕的吳崖氣得磨牙,據說當時就下令將整營除籍,軍官和士官全部槍斃,原本的上司岳鐘琪也惶恐不已,連夜寫好認罪書。

  還是在西安坐鎮的劉興純攔了一手,說軍心不是歪了,而且新會營情況特殊。正是用兵之際,違反軍紀之事,先每人抽十軍鞭記著,等北伐之后再算總帳。

  于是,就有了眼前這一幕,新會營在風陵渡向山西行軍監察報到,然后每人領受十軍鞭。

  “南面的人,實誠得傻啊…”

  渡口的當地船夫一邊嘀咕著一邊戳自己腦門,呵呵發笑的同時,心中又揣著一絲異樣的熱感,這些傻乎乎的兵爺到底是為了什么,上桿子地去送死呢?真如他們所說,求的是把他們這些人從大清治下救出來?如今他們這些人也入了南面的什么大英,如果大英的兵爺都是這樣的,當這大英的老百姓,該有多幸福啊。

  “何苦呢?現在大家都記不得百年前新會人作了什么,只記得紅衣里的新會營驍勇善戰…”

  北上的民人什么都有,商人、醫生、教書先生、民夫,對新會營官兵冒著這么大忌諱,就為參與北伐而份外不解。

  “所有人都忘了,新會人也不能忘。新會還存著一段老城墻,日日還有人在城墻上讀四書,新會女兒香的歌謠還刻在城外的石碑上…”

  新會營的官兵們雖背上血肉模糊,臉上也是重重倦色,可眼瞳卻是澄清無比。

  “父輩從小就對我們說,新會人什么時候能踏上北方的土地,能進北京城,能把大清的黃龍旗踩在腳下,什么時候才算是洗脫了先輩的恥辱。到那時,會在石碑上刻下我們的功績,讓后人永遠記得新會人曾經的恥,記得新會人已經雪恥。”

  民人們靜靜地聽著,連報紙的快筆都忘了記錄,就沉浸在這股讓人心靈震顫的氣息中。

  沉默許久,一個年輕讀書人開口道:“紅衣哥,不止是你們要雪恥…”

  他指住自己胸膛,再看向眾人:“我們跟你們沒有什么分別,百年前,祖輩失了天下,現在,我們都要雪恥。”

  再一個民夫憨憨道:“這也不只是你們紅衣哥和秀才的事,還有咱們在出力!”

  讀書人爽朗地笑道:“不止你們,還有他們…”

  他又指向渡口的船夫,雖一身是汗,卻依舊賣力地搖槳劃擼,來回穿梭地載運著人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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