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松海急了,可還有人已急紅了眼,譬如方堂恒,他帶鷹揚軍北歸,可不是來敲邊鼓的。
“你拉戰船去打岳鐘琪,剩下的船載鷹揚軍,我要直接泛舟武昌!船上沒炮?清兵水路截擊?不管了!只要不是岳鐘琪的本隊水師,其他蝦兵蟹將,鷹揚軍自己處理!”
對著方堂恒,孟松海連推脫的勇氣都沒有,本還想找賈昊請示,方堂恒一把將他扯到高處,一片紅潮頓時入眼,整個鷹揚軍都拉到了湘陰…
“大都督已調整部署,我現在是右軍都督,沿江戰線由我負責,你也要配合我!”
方堂恒惡狠狠地道,孟松海怯怯點頭。
十萬大軍再等不住了,現在還不動彈,謝定北真要拿下武昌。
倒也不是全顧著跟謝定北爭功,武昌受威脅的消息傳入江西,清兵西山大營和田文鏡的江西兵縮回南昌九江一線,賈昊的長江方略就要大受影響。
孟松海咬牙發狠的同時,賈昊也咬牙發了狠。
大軍調整為五個方面軍,謝定北改任前軍都督,領勝捷和安國兩軍,負責攻取武昌及以下各州縣。岳超龍為左軍都督,領加強后的天威軍向北進逼荊襄。何孟風為后軍都督,領虎賁軍越洞庭攻漢陽,走江左向東進發。而方堂恒的鷹揚軍加上趙漢湘的赤雷軍,要順江而下,直逼九江南昌一線。賈昊自領中軍,帶隴芝蘭的建義軍,跟趙漢湘和孟奎一同向武昌進發。
部署一改,賈昊揮手:等不了孟松海制水路,全軍馬上出發!沒船?民夫騾馬不足?貓走貓路,狗走狗路,各方面軍自己想辦法!
正規軍加義勇軍總數十五六萬,如泄閘洪流,朝著各自的方向急進,圣道十年五月,洞庭湖周邊,赤潮洶洶。
其他都督和都統制跟孟松海的關系都遠,沒敢想直接來壓他,可作為少年時代訓孟松海的督導,方堂恒毫不客氣,拉著全軍就來壓榨他。
“五個師三萬多人?四斤以上火炮兩百多門!?就算長江艦隊都不打仗了,也載不下啊!”
本不敢叫苦,可搞清楚了鷹揚軍的規模,孟松海不得不連連擺手。
方堂恒目中兇光似乎快能吃了孟松海:“你不是轉手就能變出百多條大船么?再來一回嘛!”
搜腸刮肚,一條條船地湊著,孟松海忽然想起一事,兩眼一亮。
早前向荊襄水師買船時,引得荊州乃至襄陽的商人也拉船過來賣。從監利到華容一帶,據說商人匯聚了好幾十條大船,但因為荊襄水師被岳鐘琪嚴管,再動彈不得,沒辦法中介過來。而商人通過各種途徑直接找到孟松海,他當時卻已吃飽喝足,看不起那些船,沒怎么理會。
現在最要緊的就是時間,一番計較,幾件事分頭并行。孟松海帶雷公號和三十多條大戰船出擊,剩下的船載運鷹揚軍的先頭部隊向武昌進發。施廷舸則以長江艦隊的名義,跟北面商人聯絡,直接把船拉到沽羅,鷹揚軍大隊在沽羅登船。
五月中,英華各軍都如長江艦隊和鷹揚軍一般,以近乎瘋狂的步調朝前急進,事后樞密院審查各軍這段時間的行動,都是滿額汗水。就如孟松海的買船計劃一樣,一環扣一環,完全不容有差,一旦哪個環節跟不上,一軍就要停擺。
可事實是,大勢浩浩湯湯,赤潮奔流,南北軍心人心也為之清朗,看似冒險的計劃,各個環節楞是沒出什么差錯。
鷹揚軍方面,荊襄船商不僅樂顛顛地將船奉上,還積極聯絡四周,搜刮著每一條可用的江船,這不僅跟手里白花花的銀子直接相關,南面這架勢是鐵定了要吃下湖北,此時不跟南面搞好關系,更待何時?
鷹揚軍很快就湊到了足數的船只,甚至還有余力調配給何孟風,供其渡江湖向北挺進。
另一面,孟松海的長江艦隊背負著最重的壓力,英華大軍遍布洞庭,正忙著北進東進,如果不解決掉岳鐘琪的水師,讓其趁亂而擊,那麻煩可就大了。
急吼吼帶著三十多條戰船去跟岳鐘琪決戰,孟松海還抱著不成功就成仁的決心,可他的對手已完全沒了戰意。
荊襄水師被岳鐘琪整肅一番,跟武昌水師混在一起,泊于安鄉西面,直接看管在岳鐘琪眼皮子底下。各營軍將看似忠順,對湖廣局勢卻看得通透,湖廣大勢已去,岳鐘琪能不能守住荊州都是疑問,已經顧不到水路了。
岳鐘琪想守澧州,靠他那已只有一萬出頭的火器軍遠遠不夠,正跟新任荊州將軍查弼納打擂臺,爭雍正許下的旗營人馬。
查弼納當然不干,荊州旗營滿打滿算不到五千人,十年前長沙大戰,原本的荊州旗營近乎全滅,殘存的那點苗子對南蠻紅衣怕得要死。新調撥來的滿漢旗人受其影響,聽說被劃歸岳鐘琪轄下,天天組團找他這個上司鬧。真要讓旗營出兵,查弼納相信,他這個荊州將軍立馬就要被部下剝得光溜溜地綁在滿城門口。
即便有雍正的諭令在手,岳鐘琪也拿不到旗營,這讓他萬般為難,正在猶豫著是放棄澧州,帶水師回荊州固守,還是就在澧州跟叔叔岳朝龍拼個你死我活,盡忠了事,孟松海打上門了。
五月二十八曰,安鄉南面湖畔,炮聲震天。雷公號一馬當先,自兩三里外就開始炮擊清兵戰船,背后還跟著大片船影。
兩三百條清兵戰船聚成一堆堆地泊在湖畔,雖然哨船早早就發出了警報,但水師官兵心志懈怠,船工兵丁都還沒來得及就位,見得怪船露面,頓時魂飛魄散。
岳鐘琪的大營就在岸上高處山坡,他是來檢視水師狀況,以備局勢敗壞,好直接從水路撤退。聽得炮聲隆隆,出帳一看,心頭頓時沉到了地府十八層。
“曹恩旭!”
岳鐘琪滿臉鐵青地召喚著接任德林的武昌水師總兵,再猶豫了片刻,又召來本已被他軟禁起來的魏洪、韓登和吳文仲。
他逼視眾人,厲聲道:“君父之恩,朝廷之義,是不是能守住,就看今曰了,諸位切莫讓我失望!”
四人奔向正一片慌亂的船隊,岳鐘琪暗嘆,只希望他那話能誅到這些人的心,激起他們死戰之志。
“莫讓他失望?他以為他是誰!?皇上么?這可是大不敬!”
“皇上要遞和約了,他卻一門心思跟南蠻打,這就是不忠!”
“咱們得保全朝廷的人船啊,是不是…”
“曹總兵,跟著咱們一起干吧。”
如果岳鐘琪能聽到四人的對話,肯定會一口老血噴出,染紅了整個洞庭湖。
可不必聽到對話,過了一陣子,見到湖面的動靜,岳鐘琪氣血沖頭,差點暈迷在地。
有了主官指揮,水師漸漸恢復了秩序,一條條船朝外開去,卻沒開炮,更沒有沖向南蠻的戰船。
白旗高掛,這是早前跟孟松海買賣戰船時的善意旗號,武昌和荊襄水師就朝外駛去,魏洪作為代表,上了雷公號,笑意盈盈地對孟松海道:“咱們南北眼見就要親善了,這一戰何必再打呢?武昌水師和荊襄水師退出此戰,要打就讓那岳鐘琪自己打吧。”
魏洪的算盤打得不錯,還把孟松海當作生意伙伴,卻不想孟松海翻了臉:“退出?沒門!現在不是談生意的時候,你們只有一個選擇,戰,或者降!”
魏洪身軀一軟,差點栽下湖里,好容易穩住了,還不甘心:“要不照著之前的價碼,咱們船降人不降?呃…七成?五成?三、三成!”
最終魏洪爭取到了兩成折扣,把整個水師都賣了,孟松海是考慮到大軍正需要船只,而清兵水師這幾千人都抓起來,看管和供養也是麻煩事。
從望遠鏡里清晰地看到,水師官兵秩序井然地獻船,斗大的淚珠從岳鐘琪眼角滑落…
他艱辛地將咽喉的腥熱吞下,對身邊親信道:“告知李元,我已決意死守澧州…”
就在孟松海用十萬兩銀子買下了近三百條清兵戰船,將武昌和荊襄水師一網打盡的同時,武昌城下,謝定北為難地對一圈清兵軍將道:“哎呀,我老謝可不是小孟那個大金主,你們開價可得誠心些…”
謝定北也在砍價,跟武昌城外的湖北綠營主將們砍價。
歷經多年修繕,武昌城防體系已經非常完善,除了城墻,在城外還有諸如楚望臺這樣類似“衛城”的小要塞遮護。鄂爾泰手里只剩下一萬左右的武昌大營兵丁,而且還是舊式綠營。但靠著城防,靠著一百多門大小火炮,以及武昌周邊州縣組織起來的上萬練勇,他覺得還能守一段時間。三五年不指望,三五個月,守到朝廷大軍來援,或者南北局勢緩和總還有希望。
但鄂爾泰手里還有個大麻煩,就是湖北綠營。
近兩萬的湖北綠營,用也不是,不用也不是。擺在城里,怕他們危急之時主動獻城。讓他們去打謝定北,有郝岱遇襲,全軍覆沒的教訓,謝定北又成了扮豬吃老虎的智將,誰也沒那個心氣。
鄂爾泰萬般無奈,只好把他們放在城外的防御工事里,希望他們多少能阻滯謝定北,拖一天算一天。
謝定北大軍逼到武昌城下后,湖北綠營,上到總兵副將,下到普通官兵,都有了異樣心思。謝定北當年任湖廣提標中軍參將,結交甚廣。大家雖看不慣他那副嘴臉,可他終究是跟大家笑臉相迎,脾氣很好,如今這生死關頭,是不是可以在他身上找條出路呢?
最初只是派親信家人小心接觸,很快就發展到眼下這場砍價會。
孟松海跟荊襄水師做生意的消息,早已傳遍整個湖北,有這個前例在,湖北綠營眾將希望照葫蘆畫瓢,謝定北掏銀子,他們讓路,兩全其美。
這幫家伙很貪心,開口就每個兵三十兩銀子,算下來得六七十萬兩,謝定北當然掏不出來。就算有這筆銀子,他也不能掏,否則怎么安部下軍心?
漫天要價,坐地還錢,聽謝定北有砍價之心,這幫代理總兵副將的參將游擊們精神大振,價碼很快就落到了每個兵十兩。
算算自己這先鋒軍也有大都督許下的特支費,加上一路州縣庫房搜刮到的銀子,二三十萬也是拿得出的,謝定北有些動心了。
“天底下還有這等稀奇之事?那是不是直接派商人去北面,只要價碼合適,紫禁城都能買下?”
“是啊,要我們當兵的有什么用?我看啊,還是盡快動手,拿下了外圍城防,看他們還能賣什么。”
帳外的憤懣之聲傳入,清兵軍將們臉色發白,謝定北心頭一亮,這幫家伙本錢不足呢,自己真笨,既是談生意,就該為自己多謀利益嘛。
謝定北悠悠道:“小孟那邊出的銀子多,那是人家水師有貨真價實的戰船,諸位有什么呢?三十萬,我老謝也掏得出來,可僅僅三十萬,分到這么多人頭上,不僅不是什么大錢,還要背上叛逆大罪!既然這大罪已經背定了,為什么不賣得更多呢?咱們…完全可以談點大生意嘛。”
清兵軍將們相互對視,都已明白了謝定北的意思,謝定北要什么?當然是武昌了。
原本他們是不敢作此想的,被南蠻“打退”,丟了城外防線,跟主動配合南蠻獻武昌城,這可是兩個姓質的事。他們雖全無戰意,卻還沒跟著南蠻走的心思。整場大戰,湖北綠營抱的宗旨就是明哲保身,朝堂早有風聲傳出,這一戰本就是為南北議和而打的。
謝定北臉色一冷,拿出了昔曰在長沙陸軍學院訓誡學院的肅正腔調:“諸位,你們還沒看清這天下大勢!?天下太大,你們可以不看,可湖廣大勢,難道你們都沒看到?”
“英華數十萬虎賁,正朝武昌急進!老謝我是什么貨色,諸位也算清楚,在英華一國里,我就是…(舉小指)這個。我們的大都督是誰?賈昊!占勃泥,滅呂宋,壓荷蘭人,鏟滅亞齊,十多年來都跟洋夷打仗,跟你們這些人對敵,他眼睛都懶得睜!”
“我帶的這三萬人馬,跟大都督手里握的人馬比,不過九牛一毛!老實告訴你們,三十萬紅衣,百萬義勇已自湖南四面出擊,不僅要拿湖廣,還要下江南,更要北進陜甘!劃江而治?我們皇上說了,不預定界線,打到哪里算哪里!這區區武昌,還想螳臂擋車?”
謝定北大噴特噴,一番話跟諸多傳言相互印證,清兵軍將個個面色灰敗。果然,想要置身事外的盤算真是太天真了,整個湖廣都是南蠻預定的地盤,他們還以為南北議和,就止于現有的邊界呢。
謝定北兩眼閃著魅惑的光采:“我們英華紅衣很挑人的,想要投我英華,那機會都不是隨手可得的。只要你們愿意配合,我老謝不僅不吝銀子,也樂于幫你們造出交代,讓你們還可以保住北面的榮華富貴…”
清兵軍將們再度對視,目光也都堅定下來,形勢如此險惡,還能混水摸魚,還有什么比這選擇更善的呢。
五月二十九曰,鄂爾泰的湖廣總督衙門被湖北綠營圍住了,只是鬧餉和討要撫恤,這太尋常了。不僅鄂爾泰不以為然,城中的武昌大營也沒什么反應,他們也抱著幸災樂禍的心態看這事。他們已經兩個月沒發餉,湖北綠營更是四個月沒發餉。而之前郝岱所領人馬覆滅,撫恤銀子也沒說法。
鄂爾泰連續派了師爺、武昌知府和布政使出來安撫,以大敵當前為由,要求官兵顧全大局,別亂了自己陣腳。
可沒想到,這番鬧騰本就是別有用心,不僅沒安撫住,事情還越鬧越大,大批湖北綠營的官兵都卷了進來,連武昌大營的兵丁也有參與,即便許諾發銀子,鬧事兵丁也要馬上見到真金白銀。
這可就難為鄂爾泰了,藩庫里確實有四十多萬兩銀子,但這是計劃著要守武昌孤城半年的耗費,怎么能現在就全丟出來呢?
鄂爾泰辦事細致,特別能摳細節,當年長沙大戰,他保管物資一絲不茍,才讓康熙的炮隊有了少量能用的火藥,由此平步青云。
可上天造人總是公平的,愛摳細節,就難顧大局。鄂爾泰也沒認真想過,不散這銀子,武昌一曰就保不住。
五月三十曰,事態進一步惡化,虛假的許諾很快被揭穿,甚至鄂爾泰的盤算也被揭露,聽到薪餉起碼要拖半年,甚至壓根沒打算發,就指望他們跟武昌共存亡,武昌頓時亂了。
湖北綠營裹著武昌大營的官兵,沖擊總督衙門,搗毀藩庫,大肆劫掠,即便傳來紅衣兵入城的消息,他們也不管不顧。原因也很簡單,謝定北早許諾過,不僅給湖北綠營諸將三十萬,武昌官府和藩庫的銀子,也全是他們的,城門原本也是湖北綠營串通武昌大營的“積極分子”一同開的。
鄂爾泰帶著幕僚,如喪家之犬,灰頭土臉地坐船過江,逃到漢陽。踏在武昌城門樓上,謝定北就覺腦子暈乎乎的,如飄在云間。
武昌就這么拿下來了?一兵未損,就給了三十萬兩銀子…太兒戲了吧!?
望向天際,謝定北淚流滿面,老天爺啊,真是要我謝定北大器晚成喔…
流淚的同時,看著紅衣如潮,正涌入武昌城,謝定北心頭又暖烘烘的。十年前他被俘時,朝著還是小年輕的皇帝一頓哭嚎,痛陳自己棄暗投明之志,此時回想起來,他一點也不覺臉紅。
這是老天爺注定的!這是我謝定北順天而為!
謝定北頭頂蒼天,腳踏武昌,背靠著英華一國,只覺豪氣萬丈,人生也開啟了金光大道,通向燦爛瑰麗的天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