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清第六百四十章魔龍與苦逼的薩摩藩第六百四十章魔龍與苦逼的薩摩藩 “這是享保十一年,才十一年…島津家在這里已經穩穩立了一百多年,再多的苦難也壓不垮島津家,不管是東邊的,還是西邊的!”
九州島,鹿兒島城,跟尋常城池不同,這座靠著海岸修建的險峻城堡沒有天守閣。海風呼呼刮著盤城折道,薩摩藩五代目島津繼豐直面著海風的凜冽,嘴里低低念叨著。
“殿…”
家老島津盛常來了,顫抖的聲調,急促的步伐,讓島津繼豐原本在海風中穩如磐石的臉色驟然崩解。
“公方不允推遲參覲交代,也不允暫緩京都御所補修,減石懇請也…”
島津盛常話沒說完,就見藩主身形一晃,他趕緊扶住,就感覺藩主的身體如石頭一般冰涼。
“這不是薩摩藩一家的災難,這是整個天下的災難!跨海而來的雙身魔龍比蒙古人還要兇悍,公方是要我們薩摩藩滅亡,然后敞開日本之門,放魔龍進來侵吞了整個天下嗎!?”
“我們被壓迫一百多年,上到御前樣,下到我們藩士,困苦得連飯團都吃不起!現在大敵當前,薩摩藩為天下而戰,還要我們背負差役,公方這是失了主君的道義!”
“五年前修木曾川堤壩,我們死了三十多個藩士,那不是累死的,就是活活餓死的!御前樣還記得玉里殿嗎!?他臨死前握著御前樣的手,說過什么?說過什么啊!?”
藩邸里,島津家的家老重臣們哭喊聲一片,叩頭的響聲如雨點一般,將正在出神的島津繼豐驚醒了。
身為藩主,必須定期親赴江戶,在公方(將軍)身前聽差,這就是參覲交代,跟藩主正妻必須住在江戶的要求一樣,都是各家藩主獻質于將軍的傳統。而對藩主來說,特別是對離江戶最遠的薩摩藩,每一次參覲交代,就要一次大出血,起碼要花費六萬兩銀。
京都御所補修,跟臣下提到的木曾川堤壩一樣,都是公方分派給各藩的差役工程,重點不是工程,而是公方不希望藩下有充裕的財政,這項工程又是五萬兩。
減石懇請,是這一代公方德川吉宗掀起了名為“享保改革”的大潮,給各藩加增了年貢。每萬石要繳百石,薩摩藩封地七十七萬石,可實際產出還不到一半,卻還要照這個數字加增,眼下形勢危急,懇請減石,公方卻還是不允。
琉球丟了,薩摩藩年入從八十萬兩驟減為五十萬兩,要養活這么多藩士,還要應付這十多萬兩的差貢,更要整軍備戰,抵抗即將到來的魔龍大軍,這筆帳怎么算都算不下去啊,公方這是真要薩摩藩滅藩么!?
島津繼豐的思緒只是滑了一下,馬上有被這沉重的帳目給扯開了。身為薩摩藩的藩主,這一百多年來都秉持著一個傳統,這也是初代目島津忠恒傳下來的,那就是算賬,即便是一個小判,也要算清楚來往。
為什么?因為薩摩藩…太窮了。
薩摩藩前身,戰國時代的島津家,就在即將統一九州時,卻被豐臣秀吉挾天下之力壓制,被迫吐出了絕大部分九州土地,而一路征服所收納的家臣,島津家又不愿放棄,依舊施行御家人制,分土給家臣,容家臣自己掌握土地。薩摩藩從立藩起,就背負上了沉重的財政包袱。
薩摩藩所受封的土地本就貧瘠,自身也沒有什么文化,薩摩武士以勇悍著稱,卻不擅經營,日子過得格外苦,家臣的吃穿都不比農民好多少。當年島津忠恒攻打琉球,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一個窮字。
得了琉球,卻不能完全吞下,因為幕府還要借琉球跟中國聯系。薩摩藩只能靠琉球的走私貿易,以及奄美群島的黑糖補充財政。一藩只是脫離了餓死的邊緣,依舊在半飽半饑之間掙扎,還因為幕府不想讓薩摩藩吃飽,總是百般刁難,這掙扎也更為艱辛。
“玉里樣說,主無仁,臣無義!公方這是在蒸殺我們薩摩藩!我們就該…”
“揭竿而起!”
“對!反了公方!”
臣下的呼號終于讓島津繼豐的魂魄徹底歸位,他怒吼道:“就這樣被公方打敗了!?這才是公方最希望看到的吧!?借著鎮壓反亂的機會,把我們薩摩藩徹底消滅,七十七萬石大藩,分解成七十七個萬石小藩,猴子沒做到的事,烏龜沒做到的事,歷代公方沒做到的事,你們都幫他們做到了!”
臣下們伏地痛哭,場面無比凄楚。
島津繼豐咬牙道:“這一百多年來,我們不是在跟公方斗,我們是在跟自己斗!再窮再苦,我們都能活下去!現在公方也不是我們的敵人,真正的敵人是南面的魔龍!就算不為整個天下,就為我們自己,也要努力活下去!我們不會失敗!”
沒錯,魔龍…魔龍才是最大的敵人,這個敵人已經恐嚇了薩摩藩四五年。
早在六七年前,薩摩藩就已知道,中國南面興起了一個大英國,擊敗了強大的大清國,控制了整個南洋。甚至占著呂宋的西班牙人也被趕走了。來往琉球的中國商船,全都掛上了那種恐怖的雙身龍旗幟,據說那就是“英朝”的“國紋”,也是那“英朝”被稱呼為魔龍的由來。
大英商船來往琉球頻繁,薩摩藩雖也從中獲益,但對方在琉球所表露的那種“天朝上國”的姿態,更讓薩摩藩憂心忡忡。《掟十五條》只是密約,以前不敢泄露給大明,后來不敢泄露給大清,現在同樣不敢泄露給以華夏正朔自居的大英。
可紙終究是包不住火的,五年前,大英的“龐大艦隊”終于來到琉球,主張他們的宗主權,從那時起,琉球就再不是薩摩藩的后花園,而成了血肉橫飛的火線。薩摩藩派駐琉球的官員不是被殺,就是自殺,琉球靠著羸弱的力量,以及魔龍的傲慢,將戰爭拖了下來,可薩摩藩也為此付出了太多的犧牲。
最大的犧牲還是三年前派去的兩千援兵,不指望奪回琉球本島,就希望守住出產黑糖的奄美群島,卻沒想到這兩千人被魔龍的大軍盡數斬殺,消息傳回來時,一藩徹夜哭號,那可是兩千藩民,上百家臣!
在鹿兒島城避難的尚敬王三子尚穆和琉球官員早就提到過魔龍戰艦的威猛,以及“藍衣眾”的兇悍,而逃回來的家臣更哭告“紅衣眾”的堅不可摧。一百多年前,薩摩藩靠七百鐵炮征服了琉球。可魔龍大軍人人都手持鐵炮,據說十人就持一門大筒,更有劈山裂石的國崩,這已不是凡人所有的力量,根本就是魔軍降世!
島津繼豐魂飛魄散,急急求助江戶,卻被一盆冰水迎頭潑下。年富力強,心高氣傲的公方德川吉宗壓根就不相信他的說辭,只以為他是一如既往地哭窮,還語帶諷刺地說,琉球不是你薩摩藩領有的嗎?出了倭寇,連守護自己領地的職責都盡不到?
島津繼宗明白了,公方遠在江戶,根本就不清楚中國發生了什么變化,天下之外到底是怎樣的世界,而他薩摩藩就是天下的西大門,正當在魔軍的正前方。那股魔軍,握有滅亡天下的力量,琉球不過是第一步,薩摩藩不過是第二步,魔軍的最終目標,可是整個天下…
他和整個薩摩藩在驚懼中艱難度日,捱過了三年,噩夢還是來了,魔龍的艦隊已出現在種子島海面,據說船帆遮天蔽日,雖然沒有之前在琉球出現的那種巨艦,可個頭仍然比天下間最大的安宅船還大,更載著令人肝膽皆裂的國崩。
島津繼豐加重了語氣:“我們不會敗!天照大神站在我們這一邊!我們有神風!有薩摩武士的氣節!有為整個天下阻擋魔龍之軍的光榮!”
聽到家主堅定的語氣,家臣們也紛紛止了哭號,眼中綻著凜然不屈的精光,沒錯!薩摩武士的光榮不能被他們這一代人敗壞!就算公方在背后拖后腿,就算魔軍無比強大,他們也要死戰到底,就算全部戰死,也能讓天下看到他們薩摩武士的忠勇!
島津繼豐臉上沉毅,心中卻在不停撥著算盤珠子,還有什么挽回的機會嗎?如果對方只是索要琉球的宗主權,自己該提出怎樣的條件,既能補償損失,又不至于觸怒魔龍呢?
正想到這,剛剛沉靜下來的堂內又響起凄厲的哭號。
“殿!我們琉球這一百多年來尊奉薩摩藩,殿可絕不能拋棄我們琉球啊!”
是琉球的尚穆,他手腳并用,爬到了島津繼豐面前,使勁地叩頭道。
“英人遞來了通牒…”
陪著尚穆進來的是琉球三司官上谷山親方安賴,也叫土利和義,他像是被巨大的痛苦碾壓著內臟,說話都變了調。
通牒!
家臣們哄地跳了起來,像是樹上的猴子一般搖擺著身體,表現出自己的緊張和憤慨。
島津盛常接過了書信,看的同時眉毛也跳個不停,周圍的家臣脖子也跟著那眉毛的節拍上下起伏著。
“殿…英朝要我們護送信使到江戶,向公方主張他們對琉球的宗主權。”
好半響,島津盛常才吐出了這么一句,堂內沉默了一陣,再是哧哧的長氣噴吐聲,嚇死了,原來不是對他們薩摩藩的通牒…
島津繼豐臉色未變,可他脊梁骨都已經軟了,心中還隱約流過一股甜蜜到膩人的黑糖般幸福感。這魔龍真是太…可愛了!薩摩藩苦求江戶支援,卻毫無回應,本以為要自己獨力抵御魔龍之軍,卻不想魔龍居然主動要找江戶!
被搞昏頭了吧,不清楚《掟十五條》的本質是什么,還以為是江戶是這條約的幕后主使。先是大明,再是大清,現在是大英,一直都犯這種錯誤,當這天下是華夏神州的天下,主君就能主宰一切。當年大明在豐臣太閣身上犯的錯誤,現在居然又在我們薩摩藩身上重犯了。
“好!我們護送!”
島津繼豐根本就忘了還趴在他前方地席上的尚穆,如此堅決而有力地道。
“為什么還要兜這么大個圈子?琉球就是薩摩藩的藩屬,這事鐵板釘釘,江戶離這事其實很遠。”
種子島西側海面,四艘修長的巡洋艦靜靜泊著,周圍還有十多艘海鯉艦護衛,旗艦“淮河”號上,白延鼎不解地問。
“不打一場,日本人又怎么知道我們的厲害呢?是啊,薩摩藩該是知道我們的厲害了,可薩摩藩不低頭,親日的琉球人總會覺得自己還有靠山。而薩摩藩…就是一群窮逼,脖子格外硬,要他們認輸的難度,比打敗幕府海軍的難度還大,所以…咱們選容易的事辦。”
白延鼎身邊是一個老者,一身民人打扮,可說話的語氣,竟像是在教育白延鼎,而話中的豪情也如他眼中的滄桑,止不住地噴薄流溢。
“范老大是說,咱們跟日本一國海軍對戰!?”
白延鼎瞪大了眼睛,既有興奮,也有緊張。日本不是琉球,不是交趾,甚至也不是暹羅,幕府雖然鎖國,可百多年前能跨海運送十多二十萬大軍攻朝鮮,海上力量絕不容小覷。若是英華一國海軍都壓來了,倒沒什么顧慮,可眼下他只有這四艘巡洋艦和十三艘護衛艦,這事似乎有些懸吧。
老者嘿嘿一笑:“怕了?”
白延鼎搖頭:“只是不太明白,為何范老大覺得,繞過薩摩藩,直接敲打幕府更管用?”
范老大…原來這老者,竟是當年惹起廣東福建海商風波的范四海,算算他被李肆以軍法審裁,流遣扶南的刑期也到了,不知怎的,居然跟著白延鼎所領的艦隊,跑到了日本來。
另一個嗓音響起:“因為咱們來這里,要解決的可不只是琉球的事,原本琉球就只是通向日本的跳板,咱們怎么能舍本逐末,凡事策劃以琉球為先呢?”
這人赫然是勃泥公司總司,原任樞密院海防司南曹主事的陳興華,當然,前一個職務已成過去,現在他是海防司的老大。
范四海點頭:“沒錯,琉球是咱們通向日本的跳板,但還只是前半段,后半段就是薩摩藩,如果握住了薩摩藩,不僅能搭起穩穩的橋梁,琉球事也一并解決了。”
再一人道:“先別看得那么遠,咱們看住了薩摩藩就好。”
面色沉重,眼瞳中聚著雪恥的急切之光,這人正是塞防司的老大馮靜堯。
白延鼎有聽沒有懂,攤手道:“我這個總領,就是給三位老大打下手的,你們說話,我動手…”
范四海呵呵笑道:“別當咱們說得多高深似的,其實很簡單,咱們現在對日本的企圖也就是通商締約,同時割斷他們跟琉球的宗主關系,未來怎樣,還看皇帝對日本的處置方針。而不管遠近,這三件事里,薩摩藩都是關鍵角色,必須把他們拉上咱們的船,而且也有這樣的機會和可能。”
白延鼎隱隱有些領會,嘆道:“還是范老大知日本事,真要我來領軍,恐怕又得像總長…哦哦,不是說馮郎中你啊。”
說到琉球這幾年的耽擱,罪魁禍首之一就在身邊,白延鼎趕緊住嘴。
“我也就知皮毛,但我知道誰更清楚,瞧,該是他來了。”
范四海一邊說著,一邊看向船外,一艘小艇正靠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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