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衛和年羹堯的獻策,既是對“大義”的各自理解,也是為各自得利,而要得利,就得爭權。雍正把江冇浙冇民政都丟給李衛,軍務丟給年羹堯。但為相互牽制,年羹堯能插手民事,李衛還捏著江浙綠營。雍正自是抱著讓兩人同舟共濟的美好愿望,兩人卻覺得像是裹進了一床被子里,份外難受。
現在兩人將方向截然不同的方略獻上去,這也是要雍正點明,到底在這江浙,誰是老大?
李年兩人此時還滿心想著爭老大,可接著發生的事讓他們隱隱覺得,真當了老大,日子能過得安穩嗎?
園子外面喧囂不已,似乎有人要沖進園子,找上官討什么公道。
“范大人,范憲臺,求你救救我家老爺!”
“皋臺老爺不管,憲臺老爺你怎么也得管管吧!”
一群女子尖聲叫嚷,本是清幽怡然的園子也變得熱燥難安。
就聽范時捷叫道:“這、這是兵事,本憲也愛莫能助。李制臺和年大帥也在這,得他們來定奪!”
兩人愕然出廳,家人上前附耳,李衛的棒槌眉毛,年羹堯的砍刀眉毛,一同揚起,再一同耷拉下來。
杭州府知府席萬同一直沒到會,本以為是病了,卻不想是被南蠻劫了。這幫女子是他的妻妾,先找了代行巡撫事的按察使,被按察使推到范時捷身上,跑到杭州來找人,要范時捷出兵救人。
范時捷哪敢接這個攤子,趕緊推給了李衛和年羹堯。
李衛拱手道:“亮工,這是兵事,你得給個章程。”
年羹堯回拱過去:“又階啊,那就煩勞你出憲令了。”
兩人哈哈笑著,笑聲份外僵硬。
南蠻綁席萬同干什么?李衛心中有數,暗自發虛。早前他在江浙大揮屠刀,屠戮讀書人,席萬同是配合最積極的一個這多半是逃到南蠻去的江南讀書人來尋仇了。救席萬同?自己脖子都還在發涼呢。
南蠻在龍門上陸后,他就將自己的替身侍從再度加倍,現在身邊沒個百八十人,他根本就不敢出衙門。席萬同這事,他壓根就不想沾。
年羹堯雖不熟悉之前的江南文禍,但也清楚,其他府縣主官不抓,就抓個杭州知府,此人肯定是招南蠻極度憎恨,不知道干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這是江南本地的事,他這個外來戶可不想沾這責任。
兩人再想得深了,對自己早前的獻策都覺有些孟浪。雍正真要把整個江南丟給自己,自己能背得下,擺得平嗎?老大…不是那么好當的。阿。
雍正的批復來得很快,讓兩人既是沮喪,又是輕松。
雍正顯然也首鼠兩端,他的大決心已用得太多,在江南事上根本振作不起來。
雍正否定了李衛放棄在江南跟南蠻斗,任其工商自冇由進出的方略。御批很嚴厲地斥責了李衛這種“投降主義路線”,江南事關大清命脈,近半錢糧和三分之二的溜糧都出自這里,如果他雍正不展露死保江南的決心,王公宗室和朝堂鄉野會怎么看他雍正,怎么看這大清?
讓天下人知道,江南現在沒丟,但三五年后就會丟,天下人會怎么想?他們不會去想皇帝和朝廷是在臥薪嘗膽,是在壯士斷腕,他們只會認為,皇帝放棄了,大清快要完蛋了。大清快要完蛋都還是其次,首先就是他雍正的位置再坐不牢。
同時雍正也否定了年羹堯要在江南掀起一場大戰的方略,在雍正看來,這是搏一把就死的“機會主義路線”。他問了年羹堯兩個問題。弟一是靠江南的綠營能打贏么?之前龍門之戰,五六千綠營打兩千不到的紅衣兵,結果如何?江浙綠營十多萬,都是養尊處優,糜爛不堪,不敵南蠻一軍,這可是你之前自己在折子里說過的話。
至于調陜甘乃至京營火器軍,想也別想。朝廷大軍,只有在江北和中原,靠著騎兵,還能有勝算,把他雍正辛辛苦苦好幾年攢起來的火器軍丟進江南這個泥潭,只有瘋子才會這么干。
弟二個問題是,如此劇烈地攪動民人,后果是什么?
雍正冷厲地提醒年羹堯。李肆并非早前李定國那種迂腐之人,以民對民這一招,就說明他夠狡猾,會推責。江南民人發動起來,最終會對付誰,這可是絕大的疑問。想當年,江西和湖南綠營,都能反了朝廷,真要用了此策,李肆怕是要從夢里笑醒。一旦讓江南民人自己成軍,李肆立起當年朱元璋那桿大旗就夠了!
那到底要怎么辦呢?
李衛和年羹堯的建議,其實就是雍正和大清在江南處境的兩個極端反應。雍正很痛苦,他不得不作權衡。
最終他的指示是,朝廷不能不展現死保江南的決心,因此松江大營要建,跟南蠻一直要打,至少看上去是在打。
但是江南不能再大規冇模發動民人,讓他們老老實實過日子,給朝廷奉獻賦稅,壓著他們不倒向南蠻就好。
雍正否定了兩人獻策里最核心的東西,讓兩人沮喪,但同時也讓兩人避免了單獨擔責。李衛和年羹堯只能捏著鼻子,繼續擠在一張床上,肌膚相親。
而對雍正這種明顯就是拖著死的態度,兩人也只能徒喚奈何,沒辦法,立場為先,雍正首先得考慮自己的龍椅。對這江南,丟也丟不得,打也打不得,群眾運冇動也搞不得。
李衛沉重地對年羹堯道:“咱們就一門心思,把那兩條辦好,讓皇上在北面能坐得稍微安穩些吧。”
年羹堯只能點頭,李衛的意思就是他的心聲。雍正要他繼續打,他卻明白,這不過是把樣子裝足,真正要下力氣的就是限制南蠻人貨進出江南。
兩人很快又發覺,就是這么條底線,也越來越難守住。
處在南北夾磨之間,江南形勢越加復雜。
十月二十八日,蘇州府城,萬人沖上街頭,見著米鋪就連搶帶砸。
“南蠻占了湖南,進江南的稻米越來越少,眼下他們還在松江府隔絕商路。我們米商跟著官府四處籌集糧米,可還是不足量,這都是南蠻的錯!”
米鋪的掌柜聲嘶力竭地叫喚著,之所以會出這么大亂子,是因為米價暴漲。蘇州府自產糧食不足,每年都要外購數百萬石糧食。今秋以來,糧食流動似乎出了問題,米價從原來的一兩三四錢漲到了二兩五六錢,還在以每日幾十文的速度攀升。
原本民人就因南北對峙而焦躁,此時情緒急速失控,一人呼號,萬人響應,就這么上了街開了搶。
“南面的米就在龍門堆著,分明是你們勾結官府不讓進!”
“人家的米才賣八錢一石,聽說他們國內才五六錢一石,比康熙那會都便宜,你們憑什么不讓人家的米進來!?”
事實太過顯眼,掌柜的狡辯反而激得民人更加憤怒。那掌柜也滿心苦楚,誰讓官府現在搞什么貨引制呢?不花錢從官老爺那弄到貨引,官府那些官差就有了借口上門勒索。
他們這些坐商賣東西得有貨引,而那些販運糧食的行商也得有貨引。各路州縣甚至汛塘哨卡,都借著盤查貨引來吃上一嘴,層層盤剝下來,不管是行商還是坐商,開銷比以往多出一倍都不止,不漲價,他們這生意還能作么?
被暴怒的民人揍得滿頭是包,掌柜也豁出去了,高叫道:“南米便宜量又大,龍門離這里又近,若是我們能買著,米價怎么可能高?這都是官府的錯!”
不必掌柜提,民人的怒火在米鋪沒發泄足,都紛紛擁到蘇州知府衙門,要求官府放開糧食管控,然后又被一臉鼻涕一臉淚的蘇州知府引到兩江總督衙門那。
李衛早就跑了,這事他可不能親自出面。幕僚以他的名義出面,賭咒發誓拍胸冇脯,保證將米價降下來,這才勉強安撫下民人。
蘇州搶米風波還沒完全平息,杭州又起了搶鹽風波,范時捷遭遇的壓力比李衛還大,鹽商有鹽丁,鹽丁有刀槍,十一月三日,杭州民人搶鹽,鹽丁開槍,死傷一百多人。
鹽商跟米商不同,常年作糧米生意的大多是民商。畢竟利潤bo,產地和市場來往繁雜,官商和皇商都不怎么深入。而鹽生意利潤高,鹽場清晰,路線直接,而且朝廷把控,具體經辦的都是皇商和官商。
鹽本就有鹽引,而借著嚴控商貨之風,鹽商大舉“反走私”大旗,揮起大棒,清理掉了諸多私鹽販子,鹽價也驟然飆升。
鹽務本就是清廷嚴控之事,江浙其他地方都盯緊了這事,不讓鹽價太過離譜。鹽也畢竟不是米,鹽價只要沒高到吃不起的地步,民人還能忍。可杭州這邊,知府席萬同剛被抓走,新任知府從北面來,對當地事務根本就是兩眼瞎,當地鹽鋪一個勁地拉鹽價,他也沒找對路子去解決,騷冇亂就這么爆發了。
南北兩面,糧價的對比還不怎么刺冇激,可鹽價對比就太驚人了。堆在龍門的鹽不到十文一個而杭州的鹽,竟然高達八十文一斤。
搖著小船,從龍門買鹽,運到杭州府的人絡繹不絕,杭州鹽商唆使鹽丁在碼頭砍殺這些販私鹽的,卻自己也從龍門買鹽,這讓民人忍無可忍。
燒鹽鋪的人群里還傳出了讓范時捷膽戰心驚的呼喊:“反了這大清,讓英華來當咱們江南人的家!”
所以他容忍鹽丁開槍,同時還將此事扣上了南蠻奸細蠱惑造反案的帽子,但他連夜召集鹽商,要求他們將鹽價降下來。
有鹽商悠悠道:“李大人,你這路子,可不合李制臺和年大帥的鈞令哦。咱們的鹽跟南蠻的鹽又不一樣,鈞令要咱們嚴控鹽路,就得多雇鹽丁,這本錢丟出去,鹽價肯定會高,怎么降?”
范時捷真想一口老血噴在他臉上,不一樣!?誰不知道你們都去龍門買鹽?
再讓這些鹽商跋扈下去,杭州府可真要反了,杭州府反了,范時捷的頂戴甚至腦袋都可能沒了。他也顧不得這幫鹽商的后臺不是內務府的就是宮里的,沉聲道:“此事關系朝廷根基,你們不降,莫怪本憲手下不留情!”
鹽商們不以為然的嗤笑,區區巡撫,能嚇住誰。阿。
范時捷沒輒了,他嘴上說得兇,可真不敢動這些鹽商,但鹽價降不下來,這事也麻煩,怎么辦呢?
師爺附耳一陣嘮叨,范時捷兩眼一亮。
幾天后,杭州府的鹽價降下來了,因為范時捷自己當起了鹽販子,他通過周昆來的線溝通了龍門的盛良鹽業公司,組織起一幫私鹽販子,以他所掌控的城守水師營為遮護,將大批英華精鹽運進杭州,終于穩住了鹽價。
“唉…這敵友之勢,真是難分。阿。”
范時捷撫著額頭,就覺得實在想不明白。
龍門港,新修的行營衙署里,薛雪對向懷良說:“如今這江南,敵友該能是分清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