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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四十五章 誰居上天位,誰食塵世利

第五百四十五章誰居上天位,誰食塵世利  “他們…終究是我炎黃子孫啊”

  馬尼拉華商尤明貴還不死心,低聲抗辯著。

  他是范四海的老兄弟,范六溪跟西班牙人勾結,襲擾福建后,他就被樞密院海防司盯上,由此發展成內線。英華大軍逼壓馬尼拉,他在馬尼拉作華人的工作,卻沒什么成果。現在只是抱著一顆仁心,希望能盡量保全馬尼拉乃至整個呂宋的華人。

  賈昊冷笑:“外人稱我為佛都督,道我仁慈,可我的仁慈,絕不會用在生死之敵上”

  有著“佛都督”之稱的賈昊不是在扶南殺得尸山血海的吳崖,那家伙特別喜歡用人頭擺造型,京觀都是老套了,人頭珠簾人頭林,人頭屋舍人頭井,怎么刺激怎么來,從安南到暹羅,周邊諸國都稱呼他為“魔都督”。

  而賈昊在交趾,在勃泥,都是一如既往,如chūn天般仁慈,但他的仁慈卻絕不是不分敵我。勃泥的一些土邦,頑固不開化,他甚至連溝通的意愿都沒有,徑直起大軍剿滅。在某些方面,他比吳崖還要狠辣,吳崖的敵我觀還要分“有用”和“沒用”,可沒有他這般嚴苛。

  被賈昊這怒氣壓迫,尤明貴戰戰兢兢,嘴里雖還抗了一句,心頭已不抱什么希望了。

  卻不想,賈昊的語氣又緩和下來:“那些華商平日被西班牙人壓得那么苦,卻還要抱住西班牙人的大腿,背后有沒有施世驃或者韃清其他人在搞鬼?”

  如果不是其他名望頗高的華商鼓動,乃至說服了西班牙人接納華人一同“渡劫”,馬尼拉的華人還不會這么頑固。賈昊不得不猜想還有其他方面在暗中作祟。

  尤明貴苦笑:“我等跟施六爺有關系的人,反而是向著天兵的。不少人都在魚頭街投了大筆身家,還怎會拖天兵的后腿?挑頭跟西班牙人同流合污的,跟西班牙人,特別是教會的人關系緊密。他們怕的是天兵收了呂宋,要鏟掉教會,那可是動了他們的命根子。西班牙人的教會,軟的抹滅土人華人衣冠文字和信仰,硬的占地置產如官府般治理呂宋,就是靠著教會,呂宋才成了西班牙人的呂宋。”

  賈昊嘿嘿一笑:“原來是這幫把根都攀到了西班牙人大腿上的家伙啊。”

  尤明貴趕緊道:“一般小民都是被他們蠱惑的,萬望都督留手啊”

  賈昊沉默了,這事的確有些麻煩,接下來大軍就要圍攻馬尼拉,馬尼拉至少有三四萬華人,對英華大軍心懷敵意,若是不施以有力震懾,很容易出了紕漏。當年童貫率軍復燕,還當北方漢人滿心向宋,結果丟掉了數萬西軍精銳,他可不能那么天真。

  但他本意也不想對呂宋華人大開殺戒,畢竟都是同宗同族,而且背后還有真正的漢jiān蠱惑。

  正在思忖,侍衛稟報,說袁知事和葉二先生求見。

  賈昊楞了一下,袁知事就是樞密院軍禮監袁應綱,他很熟悉,但這個葉二先生…聽說過神醫葉天士,被稱呼為葉先生,這位二先生是誰?

  見到袁應綱和一個年輕人,賈昊更是茫然,這人一身麻袍,氣質隱約跟徐靈胎相似。

  “葉重樓見過賈都督,重樓是葉先生弟子,可當不起葉二先生之稱。是的,重樓已入天主教,以盤大姑為信靈,是靈宗的主祭。”

  年輕人解了賈昊的疑惑,原來是葉天士的弟子,而說到盤大姑,知曉內幕的賈昊心神晃動,趕緊將話題轉到了什么靈宗。

  聽了葉重樓簡要的介紹,賈昊心道,國中人心,竟已衍成如此格局了啊,昔日大小神棍所立的事業,竟然已有正教風范。

  天主教在“盤大姑”武昌殉難之后,就由早前的混沌教會急速蛻變,而白城書院的道黨出籠,讓這種蛻變朝著一種“信仰滌蕩”的方向邁進。有李肆的干預,翼鳴老道、徐靈胎等核心人員嘔心瀝血的改造,再加上一干道黨以厘清上天信仰為己任,對諸多中外玄學思辨的融匯,此時的天主教,面目雖還是那個面目,教義和內核,卻已擺脫了昔日的生硬刻鑿,從外及里,已是立穩了人心。

  用翼鳴老道和徐靈胎的話說,以前他們是神棍,現在他們是信徒。他們這數年的努力,不是在造一個宗教,而是在認清他們內里的信仰,搭起如何踏上這信仰的階梯。

  而能有這樣的成就,就如李肆最初說過的話那般,真正的信仰,是需要生命和鮮血去將之勾勒出來的,武昌“盤大姑”殉難,就完成了這一步。

  因此新生的天主教,教會里就分出了這么一門“靈宗”。信靈之人認為,普天之下,有諸多能人志士,雖不如圣人那般影響巨大,但他們才是塵世諸人效仿的對象。凡人不可再成圣,但卻能成人靈,造福塵世。因此凡人要致力于“成靈”,這才是回報祖宗血脈,實現天人合一的坦途。

  那么誰人有資格成凡人信效之靈呢?對此時的英華醫者來說,盤大姑就是這么一位人靈。而對眾多平民百姓來說,他們以傳統的信仰思維,也樂意將其當作供奉對象。不管是“人靈”還是“神靈”,反正她是上天之德諸多化身里的一個,值得他們奉上香火。就如李肆早年在英德所見到的曹主娘娘廟,也就是虞夫人廟。

  天主教的人靈之信,完美地將華夏傳統的廟祠文化融合了,因此國中無數天廟里,就多了一尊“盤娘娘像”。而英德的曹主娘娘廟,也被改建為天廟,除了供奉上天的無字神位外,也容下了曹主娘娘像。

  人靈之信急速擴展,由此天主教在福建也獲得了極大的成功,因為他們所建的天廟,也將媽祖像一同供奉。

  靈宗興起,卻沒有吞噬掉整個天主教。因為眾多道黨出身的祭祀,則以“圣宗”自許。他們更注重圣人與上天的聯系,希望能以圣人之道進天道。在廣州縣城里,就有供奉倉頡、孔子或者孟子等圣人像的天廟。

  不僅有圣宗,甚至還有只關注上天本在的玄學一派,他們以“道”、“理”、“氣”等為通向天道之信的階梯,這個群體甚至容納了不少過去的賢黨和儒黨人士。

  不管是“主靈”、“主圣”還是“主理”、“主氣”,天主教的立教核心就是華夏人的“天道至高、天道至極”,因此這幾派不可能互相抵制,視之為仇敵。

  拉回悠悠思緒,賈昊苦笑道:“雖然我也有些心動,想搞明白我到底該信靈,還是該信圣,但眼下似乎不是說這個的時候吧。袁鐵板,葉二先生在這里,更該注重軍醫之事。”

  袁應綱撫著胡須笑道:“賈都督該正在頭疼怎么處置呂宋的華人,這事我袁鐵板也無能為力,但葉二先生卻能幫上忙。”

  葉重樓雖是葉天士弟子,卻同時在英慈院進修,內外科造詣都已很高,所以才有“葉二先生”之名。他點頭道:“呂宋華人是被洋人公教拉入了夷狄,失了我炎黃子民之心。所謂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但若就此將其絕于華夏之外,又非仁心之道…”

  他一口揭破賈昊的憂慮,讓賈昊不住點頭。

  葉重樓眼中閃著決然而自信的光芒:“為今之計,就得以我天主教之信,將其拉回正道”

  賈昊沉思片刻,皺眉道:“之前我主勃泥時,也有天主教祭祀在勃泥建天廟,這的確是收聚我華夏人心之道。但我覺得,天主教信上天,不信神明,以寬懷為大道,能敵得過公教那種神明之信么?”

  葉重樓早有準備:“我華夏子民,歷來都以上天為信,即便信了神佛,也只是借其作器用而已。呂宋那些信了公教的華人,也不過如此。只要分清涇渭,讓其重祭宗族,以血脈為重,上天自會回到心中,驅散那洋人之信。”

  關于信仰,賈昊確實不如葉重樓思得深,但他卻更清楚實務:“他心中怎么信,我們如何而知?”

  葉重樓冷聲道:“建天廟,立上天。要那些華人棄絕公教,入我天主教在天廟扎根祭祖,立下教誓,絕不再讓公教異族之神踞我華夏上天之位若是不愿…”

  他揮掌比了個砍頭的手勢,賈昊沉思片刻,眼瞳漸漸明亮起來。

  “看來這呂宋之戰,不止是血火之戰,更是人心之戰哪。”

  賈昊如此感慨著,葉重樓卻覺得這是必然。

  “人心勝,才有一切。否則勝了刀槍事,甚至勝了商賈事,都毫無意義。誰居人心上天之位,誰食塵世之利。”

  葉重樓并不知道,由他這一句話,揭開了南洋人心對戰,信仰搏殺的序幕。

  但他知道一件事,這也由賈昊之后頒布的命令所證實。

  賈昊沒有那么酷厲地將公教和天主教截然對立,華人可以繼續信仰公教,但必須在天廟扎根祭祖。但若是連這一步都不愿,那就是鐵了心地要自居異族,那就別抱怨自己被當作異族對待。

  不愿入天廟的,全都視為戰俘和細作,發配為勞工,賣給殖民公司當苦力。

  中國人對上天的信仰,蘊于血脈之中,很難抹滅。即便自以為虔誠,但面對祖宗之位,面對無字上天,異族耶穌之力,總是要弱三分。更不用說那些實用主義者,本就只把公教信仰當作融入異族社會的敲門磚。

  要在天主教中學會怎樣真正面對自己的上天信仰,由此而立定本心,不再受異族之信以及愚昧妄念所擾,這是另外一件事,至少賈昊有了天主教這一件人心武器,

  盡管日后西班牙王國,以及羅馬教廷,將此事當作英華“滅絕信仰”的證據。可寧愿要去當勞工,也不愿入天廟的,屈指可數,基本都是有了神父學徒和見習神父身份的狂信者。

  六月初,兩萬大軍占據了馬尼拉城北區,因為這一項工作,圍城的進度也被拖慢,馬尼拉的華人必須“清信歸宗”,確信他們不會為西班牙人效力。

  天主教這么一介入,西班牙人對馬尼拉華人的信任急劇降低。用馬尼拉大主教阿魯索的話說,華人在“邪教”面前毫無抵抗力,因為那是他們積淀了幾千年的歷史傳統。由此證明,華人絕無可能成為真正的耶穌子民,馬尼拉的安危,絕不能寄托在這些天生就是異教徒的華人身上。

  當張武拖著受傷的身軀,回到馬尼拉南區,圣地亞哥城堡東北方的住所時,卻發現烈火沖天,自己的屋舍正吞沒在火光中,而妻子和兒子正抱在一團,痛聲大哭。

  馬尼拉的土人正在西班牙人的指揮下,焚燒華人屋舍。數千華人聚在遠處,不敢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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