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遞、船行和車馬行的東主不愿被韃子兵斷了商路,他們業下全是漢子,東主買槍買藥,還保撫恤,自是都動了起來。三萬大軍在前線,后方運送補給的怕不下十萬民夫,韃子兵在衡州一卡,幾天就聚了上萬人槍…”
“盤大姑那邊跟商人不同,英慈院的雜工,天廟搭棚行和磚瓦行,都入了天主教。徐主祭也在衡州,一聲招呼,都拿起了槍,也有好幾千人。”
“大家勁頭都很足,跟過節似的,可楊參軍和謝招討卻是嚇壞了,一下聚出這么多人,都是以前的老百姓,萬一有韃子細作暗中使壞,引發混亂,可就不好辦。那股韃子兵投降后,楊參軍就找到各家東主,還有徐主祭那,讓他們趕緊把火槍收上來,轉賣給軍中。”
“教民那邊有徐主祭和盤大姑出面,收槍沒問題,可商人那邊就有些意見,他們覺得湖南還不安寧,沒火槍防身很麻煩,該是都去找了工商總會請愿。”
長沙城南,天王大帳,零星炮聲仍在回蕩,李肆正聽著龍高山的匯報,心思沒在戰場上。湖南安撫使楊俊禮、工商總會韓玉階和尚書廳李朱綬同時發來急報,說的都是民人在衡州自備槍炮,參與戰斗這事。
楊俊禮和李朱綬都擔心火槍如此外流,會影響治下安寧。李朱綬更從國治的角度,力主盡快頒行禁令,禁絕民人持有火槍。而韓玉階卻說,湖南還是戰場,工商進入湖南,安全沒有保障。朝廷內衛也只在永州和郴州鋪開,其他地方照顧不到,自備軍械是工商迫不得已。
韓玉階還直接說,早前佛山制造局外購槍管機件,催生了民間槍坊產業,吸聚工匠上萬。可現在佛山制造局自造槍管機件,他們的日子就難過了,正迫切需要另開生路。允許民人持槍,這股產業也能向朝廷貢獻稅銀。
現在英華對民人持槍還沒明確政策,衡州民人自發而戰,以李朱綬為代表的英華朝廷,以韓玉階為代表的英華工商,都從自己的角度在看這事。
“上下同欲者勝,上下同利者又會如何呢?”
李肆如此感慨著,他看這事的角度就完全不一樣了。一方面對盤金鈴暗有歉疚,一方面也是隱隱自得。
民心,英華治下的民心,終于被他攪動起來。軍事上,他養精兵,政務上,他抓精英,想的都是不以暴力瓦解華夏傳統的社會秩序,而是以自由流動的工商,帶動自由流動的思想,一步步融匯社會各個階層,讓這個秩序自發演進。
所以他向來不指望民人自己站出來,為英華而戰。打仗,就靠職業軍人去打,民人老實過自己的小日子,這樣就可以了。什么民族精神,什么國家觀念,得等這個國的硬件完備之后,才能一步步滲入人心。
可衡州的事情讓李肆明白,這個進程并不漫長,正如龍高山轉述盤金鈴所說的話那般,這個國,對很多民人來說,已經是他們的國。這個國給他們人生所帶來的改變,讓他們心中所懷的希望,已經讓他們覺得,值得冒著風險,付出代價,來為這個國而戰。
雖然直接的推動力是盤金鈴、天主教和工商,但催生這些推動力的土壤卻是英華這一國。想及此處,李肆心中豁然開朗。
二十個月以前,廣州青浦,他和段宏時等人商量立國檄文的時候,都覺得民心不可用,只能爭取民人中立。為此沒有去提“驅逐韃虜,恢復中華”。
當然,現在也不是時機,但李肆忽然覺得,自己治下的民心,卻是已經能用了。
龍高山看著沉吟的李肆,心中也正翻騰不定。原本他被盤石玉介紹而來時,還只是將李肆當作一個豪杰人物,覺得他小小年紀,就做出一番事業,還跟他所憎恨的清廷為敵,為守護這樣的人而死,也算是值了。
這心思不過是一場交易,當初在百花樓為李肆舍命擋箭,也是這么想的。可隨著時間推移,英華立國后,龍高山視自己職責為一場交易的心理越來越淡,他開始覺得,這是一項值得付出自己性命的任務。
他在衡州所見的民人,不像那些感佩英雄的追隨者那般英勇無畏。在他看來,那些人都很膽怯,不聚在一起就不敢行動,所謂的行動也就是放槍而已,幾乎就跟清兵一個德性。
但讓他震動的是,這些人的來歷五花八門,各行各業各族都有,很多人都言語不通。這些人也是自發而戰,沒有官長揮著腰刀在后面督促,也沒人給他們賞銀。
在他們背后,有盤金鈴、徐靈胎、楊俊禮和謝定北,也有眾多工商主,看起來大家都是在為英慈院的恩義,天廟的信仰和自己的飯碗而戰,可透過他們,“英”這一個原本覺得有些別扭的國名,卻那般清晰,那么實在,有如一頭無形巨獸,正頂天立地。跟清軍對射的義勇軍,站在他們身后喝彩加油的一般民人,就像是這巨獸的呼吸,氣勢無比磅礴。
在這頭巨獸之后,李肆的身影無比巍峨,槍火、熱血和歡呼,有如構成李肆身影的點點光暈。龍高山無比自豪,他自己也是這樣一點光暈。而現在細想,竟有一股深深悸動,他已覺守衛李肆,更是一樁神圣的使命。
“既然局面變了,這一戰,我們就得開新的一局,召集如下人等…”
李肆忽然一拍書案,打斷了龍高山的思緒,看來是又有了新的盤算。
“這一局叫連環局,是黃龍士所衍…”
岳州,鑾駕行在,康熙正跟隨軍效力的南書房布衣當值方苞對弈,見方苞這一局頗為奇特,康熙好奇詢問,方苞如此回答,頓時讓康熙臉色陰沉下來。
“靈皋啊,你說這戰局,又是怎么一番衍化呢?”
方苞才學超絕,很為康熙看重,對他也算客氣,也沒責罵,就只淡淡問道。
“草民不懂兵事,豈敢妄言…”
方苞趕緊推脫,二十多萬大軍對決,他一個書生,能說什么?
康熙卻不理會,揮手催促,他不得不硬著頭皮道:“衡州小挫,該是軍心潰亂,皇上志堅,軍中官佐卻未下足心力曉諭,遭賊人尋隙而入。所以這軍心之事,該是此戰首要。”
康熙一巴掌拍上了棋盤,神色有些激動:“說得好!就是軍心!”
方苞雖不懂兵事,卻是一眼看穿了眼下戰局的關鍵,軍心!延信所部倒戈,三位大員被執,就是大清朝廷的威嚴,他康熙的恩義沒能透徹而下。當年平三藩,各地文武也紛紛向吳三桂投誠,那時大清才坐穩江山,他康熙也登位不久,還是個小毛頭,自然壓不住人心。
可現在大清得華夏七十多年了,他康熙也坐了五十六年的江山,居然還有上萬綠營,連官帶兵,成建制地倒戈,這人心就敗壞得實在太離譜。前日康熙得報時,還不敢相信,幾番查證,才確認了此事。
康熙不惱,不傷心,依舊穩著心態,反正李肆帶給他的噩耗已經夠多了,不差這一樁,但他就是想不通,為什么!?為什么自己親臨前線,這軍心都還鎮不住!?
見康熙眼神有些暈迷,方苞輕咳一聲,補充道:“廣東綠營該是早被賊人滲透,加之長期客居外鄉,家人都在賊人治下,這般潰決,也不出奇。”
典型的馬后炮,廣東綠營是這樣,可江西綠營呢?為何江西綠營也跟著反亂了?據說反亂主謀展文達還是江西提標游擊,這怎么解釋!?
康熙越想越憋悶,就覺胸口如猛火燒灼,視線也有些模糊,對面方苞的臉也有些模糊了,竟像是在笑,帶著一絲憐憫,一絲嘲諷。康熙劇烈咳嗽,憎惡地揮著袖子,讓方苞退下。
“皇上!”
趙弘燦又來了,帶著那股康熙再熟悉不過的惶恐。
“等等…”
康熙喝了口茶,出了口長氣,雙手支著膝蓋,作足了準備,這才點頭。
“賊軍自廣東南雄府進襲江西!南雄府、南安府城破!贛州府…”
趙弘燦叩拜在地,瞧著康熙面目漸漸鐵青,竟不敢再說下去。
“說!說——!”
轟的一聲,康熙高聲吼著,一巴掌將書案上的棋盤拍得棋子紛飛。
“是是!贛州協副將貝銘基起兵反亂!迎賊入了贛州!”
趙弘燦一口氣說完,腦袋杵在地上,再不敢動彈半分。
“呵呵…江西,果然是好地方啊,江西…”
康熙壓住喉腔中一股熱意,心中升起的第一個念頭就是,江西人全都該死!當年三藩作亂,江西總兵金聲恒就先跳了出來。
不,不止是江西人,綠營都該死!果如我言,漢人就是不可信!
康熙心中叫著。
“皇上!賊軍羽林軍棄了常德,直奔岳州而來,前鋒已占益陽!”
領侍衛內大臣,鑾儀衛掌衛事內大臣馬爾賽沖了進來,滿臉惶恐地說著。
壞消息總是接踵而來,先是去斷賊軍后路的底牌被滅,再是賊軍直入江西。而賊軍那股精銳,雖早已料定會專攻岳州,可這般局勢下,真正左支右絀的,卻成了自己。
“賊軍想必是要自益陽泛舟,直攻岳州,求請皇上移駕北歸!”
也顧不得康熙的臉色正難看得無以復加,馬爾賽喊道。
“北歸!朕要北歸,這天下就要從朕手中滑落了!”
康熙正想著漢人的人心不穩,聽到馬爾賽的建議,更是怒意勃發。
“鑾駕向南!朕要督著大軍,將那李肆當面擊滅!”
想通了什么,康熙猛然起身,沉喝出聲,雙目噴著精光,讓馬爾賽渾身發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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