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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一章 是人,所以相信

第一百四十一章是人,所以相信  “我,李肆,就是我自己…”

  這話在莊子內堡里飄著,引發了一陣低笑,誰不是誰自己呢。

  “諸位,不管是張三李四,還是王二麻子,都有自己的名,也有自己的命。酸甜苦辣,喜怒哀樂,都在自己心里轉著,雖然有一張嘴,卻難說得盡。更有不少心思,就根本說不出口。”

  “老女老幼,高矮胖瘦,每人都生得不一樣,天底下縱有再相似的人,也總有差別。就算兩人數十年如一日相守下來,腦子里轉的念頭也絕然不同。諸位,我,你,你們,我們都是不同的,在這世上獨一無二,無人可以替代。”

  李肆的話讓眾人都有些茫然,這是在說什么?而茫然之后,不少人開始轉頭瞅著,忽然覺得,一大群人里,“自己”一下子清晰起來,對啊,天下雖大,還能到哪里再去找一個“我”?

  “父母生養,我們都是人子,上天造人,我們也都是天…那最初的一氣所化。所有人,所有凡人,都要吃飯穿衣,都有七情六yù,更有生老病死,百年之后,也就只剩下白骨一副,所以…”

  李肆提高了音調。

  “所以,我相信!普天之下,人人皆一!男女、貴賤、強弱,拋開這些東西,里面都是那個一!我們…都是一樣的!”

  這話初聽如雷,卻并不是驟然而發,所有人都只覺心頭一抖,下意識地避開了某些東西,找到另外跟這話相契的東西,將自己的思緒連了過去。沒錯,既然都是“人”,就“人”而言,大家都是一樣的。

  “佛陀啟法,眾生平等,該不是這個路子吧…”

  聽濤樓上,段宏時皺眉不解。

  “一氣所化…呵呵,不是你說的那個路子。這說的是由外而至,而非什么立地成佛,嗯嗯,一氣所化…”

  翼鳴老道若有所悟。

  李肆降下音調,繼續說著:“上天造人,給我們手腳,讓我們戰猛獸,種莊稼,給我們眼睛,讓我們看遠近,辨安危,給我們頭腦,讓我們舉火育谷,造字馴獸。當我們用手腳、眼睛和頭腦為自己謀福的時候,就是做老天爺本就許了我們的事!”

  他展臂指向眾人:“你們終日辛勞,是不是只夠吃飽穿暖就好!?”

  眾人都紛紛搖頭,又不是豬…

  李肆點頭:“是啊,我們是人,不是豬狗。我們總會想著靠手腳,靠腦子,能多掙一分,讓我們吃得更好,穿得更暖,在人前更光鮮,碗里能天天有肉,家人能天天歡笑。”

  一個年輕人又chā了嘴:“現在不止想天天有肉啦!想的是天天有精菜和塘魚!”

  眾人都哄笑起來,還有年紀大的莊人拍了他腦袋一巴掌:“想的怕不是塘魚,而是個漂亮婆姨吧?”

  李肆也呵呵笑了,“所以…我還相信,我們靠雙手為自己謀福,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有人要礙著我們為自己謀福,就是跟上天作對!”

  壩子里靜寂了好一陣,這話的前半截初聽是廢話,可引出來的后半截…深思下去,讓人覺著腦子里有什么東西開始沸騰。

  都是成年人,基本的理解力還是有的,這話不僅是將往日那些欺壓他們的惡霸貪官們掃進去了,更把搜刮苛捐雜稅的官府乃至朝廷給拉了進來。他們可不就是一面在阻著自己掙得更多,一面在從自己手里奪走本就不多的錢糧么?若是沒有他們,雖說不一定能享著福,但怎么也不會像以前那樣年年吃苦。

  “這…這…難道是要…”

  人群里還有更清靈的人惶恐起來,這話延伸下去,就只有一個字…

  聽濤樓上,段宏時和翼鳴老道本還有絲緊張,可對視一眼后,卻又同時搖頭。

  “時候未到,這是黃梨州,乃至歷代先賢的舊論,只是將之新述而已。”

  段宏時想到的是黃宗羲的論述。

  “第一條為普天之下,眾生平等,第二條為謀福之yù不可侵,那么第三條…”

  翼鳴老道充滿期待。

  “想想我說的第一條!”

  李肆再度拔高嗓音,將不少人正紊亂的心神拉了回來。

  “我們都是一樣的,但是我們又都想著為自己謀福,那么相互之間,會不會有紛爭呢?”

  這問題太好回答了,參與過宗族或者鄉村械斗的人甚至還能唱出一曲血淚史,怎么可能沒有?

  李肆點頭:“所以,我還相信…上天也傳下了大道,劃下了界線,讓我們能夠彼此相戒,不損他人而謀福。握大道者居于廟堂,鄉市草民謹守界線,我相信,這才是天下本該有的樣子。”

  這一條他沒有深入,眾人也聽得暈暈乎乎,那些本在惶恐的人也平靜下來。這話是說,還得有官府和朝廷在上面,而為自己謀福,也不是什么都可以做的,這里面的學問似乎就大了。

  段宏時和翼鳴老道同時點頭。

  “這就是…朝廷的事,朝廷乃至天子,是上天為此而設。”

  “這也是…我們的事,教化萬民,如何謹守這條界線。”

  接著兩人又同時嘆氣。

  “還不夠…,還差,這上天…該有清晰面目,不能再浮在云間,而那條界線,也該跟上天的面目連在一起。老道,你可得循著這根去找。”

  段宏時這么說著。

  “唔,天子與朝廷,似乎還有分別,而天子朝廷接上天、資本和民心,這之間的關系也還遠未厘清。”

  老道像是滿足,又像是沒吃夠美味一般地嘆了口長氣。

  “而且…這時候提起,是不是太早?”

  老道的問題,帶得段宏時也是嘆氣。

  “不早了,再不提,這核心都要紛紛越界了。”

  這時候壩子里也響起紛雜人聲,像是上了一堂神仙課,眾人都感覺跟眼下之事沒什么關聯。

  “就是這三個相信,讓我李肆tǐng身而出,來為大家引路!”

  李肆看向眾人,語氣變得有些凝重,雜聲也漸漸消散。

  “而這三個相信之上,就是上天!有人應該還記得,很早之前,我曾經說過一句話…”

  說到這,關田等人放松了呼吸,去年他們剛上到激冠山去見識金礦時,李肆曾經說過一句話,那話至今還在他們心底里蕩著,因為還有六座,不,八座墳墓給這話作了標注。

  “人在做,天在看,我…要來管!”

  語氣已然嚴厲,震得壩子里幾百號人心中都是一抖,不由自主地在想著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虧心事,被這貌似弱冠,可威勢卻勝過官老爺的李肆給發現了。

  “剛才我說到了上天給眾生謀福所劃的界線,我李肆豈敢代天妄言?無非善惡之分而已!老天早已劃定!”

  他環視眾人,出口的話讓眾人都放輕了呼吸,終于說到了正事。

  “近日全省米價大漲,我們這青田公司有一些門路,想著能在此事上掙得幾分收益。這是順天而行,同時也能救濟那些困于米貴的同胞,一舉幾得的好事,大家想著把余錢拿出來入伙,也沒什么不對。”

  接著李肆微微搖頭:“但是,最近不少人卻很忙啊。我聽說,有不少人四處借貸,甚至還在抵押房田產業,準備著把我當點金手,翻手就能由我掙到數倍的銀錢。還有人勾連鄉里,收購本地稻米,蒙騙鄉人說米價眼見要跌,或者是借我青田公司,甚至我李肆的名頭,肆意壓價,逼著鄉人賣米,嘿嘿…我以為當初處置了洪大,這樣的人就不該再跟我們青田公司有關了,卻沒想到,居然還是握有公司金股的人。”

  一番話說得眾人一個個不敢出大氣,有些人甚至身子都佝僂下來,像是只待李肆一聲喚,就要跪倒在地。

  李肆長長嘆氣:“這還只是在咱們自家地盤上折騰,并沒招惹外禍。可就在昨天,我接到消息,有人還跟湖南chūn暉堂的人接上頭了,把咱們一些內情泄了出去,為的卻是能從遇仙橋那里拿到兩千石米,好在這場盛宴里大賺一筆。”

  嘭的一聲,人群里一人跪了下來,接著就響起咚咚的磕頭聲。

  “四哥兒…饒了我,我是財迷了心竅,被chūn暉堂的人給蒙住了啊!求你饒了我這一次!”

  李肆揚揚下巴,胡漢山帶著幾個司衛,從人群中將這人提了出去,周圍的人臉色都是無比復雜,既在唾棄這人,也在為自己羞愧。很多人自問,自己心思行為跟這人的差距雖然很大,就像是幾步與百步,可方向卻是一樣的。

  “我們青田公司,掙錢絕不損德!更不會以同胞…以同胞的苦難為謀福的階梯!否則我們就跟剛才那個貪圖富貴而違誓的人沒什么差別!”

  李肆刻意將“同胞”二字加了重音。

  “能因富貴而漠視同胞的苦難,甚至還刻意吸食同胞的血肉來獲取富貴,他的良心已經賣掉了,早晚有一天也會為了富貴再賣掉靈魂,把自己曾經發過的誓言拋之腦后,危害到我們青田公司所有人!”

  幾百號人都沉重地點頭,這樣的教訓,早前就有了。不少人都看向田大由,還有劉氏,不,現在該叫劉寡fù,田大由的兒子田青,劉寡fù的丈夫劉瑞,那都是血淋淋的例證。

  “是人都會相信點什么,今天,我在這里說出自己的三個相信,不指望你們能夠馬上相信,我無法窺探你們的內心,也不想去窺探。我還相信,天道罰行不罰心。你們怎么想,我不在意,可你們做了什么,我代天裁決!”

  李肆沉聲作了總結陳詞。

  壩子里鴉雀無聲,好半天,李肆語氣放平,淡淡說道:“現在…關于籌資的事…”

  眾人腦袋頓時搖成一片撥郎鼓,都紛紛嚷著不籌了。

  李肆眉毛豎起,“你們這是故意跟我抬杠呢!要投余錢都投過來!我還要掏自家的腰包來掙上一筆,光明正大的錢為什么不掙?”

  笑聲漸起,壩子里的氣氛終于活絡起來,大家此時才明白,李肆并不是針對籌資這事,而是籌資背后那些不良用心,以及少數過界的危險行為。

  “四哥兒…跟我喝酒去…”

  籌資的事自有人負責,李肆正要離開,卻被田大由攔住了,見他之前那頹敗神色一掃而空,眼眉舒展,像是舒舒服服泡過熱浴,李肆也是微微一笑,知道田大由的心結已經解了。

  如果李肆沒有將青田公司的本質揭開一截,同時也將他的信念清晰傳遞出來,田大由會怎么看他的行為,看他帶著大家歃血而立的誓言,看他兒子到底是為何而死的?

  “田叔…我還…”

  話又說回來,他可真不想跟這個酒鬼拼酒,還有人正等著他呢。

  “別像娘們似的,連酒都要逃,我是要跟你說正事!彭家那個小姐…”

  看他眼眉飛舞地說著,李肆無奈地哀嘆一聲,任他扯著去了。

  “資本吃人心哪,李肆定下囤米之策的時候,我就提醒過他,當心自身核心受損。此刻他講出那三個相信,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段宏時也在搖頭,之前壩子里那個被拖走的人,下場應該跟已經被收拾掉的chūn暉堂伙計一樣,李肆在這方面是從不會手軟的。

  “囤米逐浪,本是進廣州占位的權謀之策,卻引發了眾人逐利的貪yù,問題由外及內了。”

  翼鳴老道也是深有感悟,“廣東米戰”的真正目的,就李肆和段宏時完全通透,重點不是為銀子,而是進位。順手撈一筆無妨,卻絕不能主次顛倒,甚至危害內部。

  “所以我們都在憂慮,安內才能圖外,核心不純凈,這青田公司就要漸漸變質,而他…說不定也會被逼著一步步變成真正的李半縣。”

  段宏時看向另一個地方,目光也變得深邃而復雜,翼鳴老道甚至還品出了幾分欣賞。

  “之前李肆還沒這樣清晰的頭緒,只是在內外稽查上下功夫,想著靠強硬手段先過了這一關。可有一個人…一個剛經歷過一番苦難,心境純粹的人,終于提醒了他。人心,他必須給人心一個交代,讓大家明白,他到底相信什么,這樣才明白他會怎么做事。現在雖然擺不出最終的方向,可這青田公司是事業的基點,這里的人心,絕不能被資本搶走。”

  順著段宏時的目光看去,一個少女正倚在聽濤樓下的角落里,就癡癡地看著遠處被田大由拖走的李肆。

  “唔,這可是上天賜下的瑰寶啊…”

  翼鳴老道也是感嘆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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