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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沙丁魚狂響曲

  “快!再快一點!”

  瞧著遠處升騰的火光,盤金鈴在船頭急聲催促著,身邊一個十三四歲的瑤裝少年握著腰間直刀的刀柄,一張臉上一半是密布瘢痕,另一半的憂色在火光中時隱時現。

  “姐,這種事情有我們男伢就好了,你來又能干什么呢?”

  少年這么問著,盤金鈴咬牙道:“就算只能咬上賊人一口,也是盡了我的心!”

  少年皺眉:“可…可那會死的”。

  盤金鈴低低一笑:“四哥兒的恩,縱死也報償不了!他要出了什么事,我能做的就只有追著他下去!在陰曹地府為奴為婢,替他踩刀山、浸油鍋!”

  她看向少年,眼瞳被火光映得雪亮:“盤石玉,這也是你銀鈴姐的心愿,她已經在下面等著了。”

  叫盤石玉的少年目光沉凝,重重地點頭。接著他又搖頭道:“四哥兒這樣的人,怎么也不該在下面受罪吧?”

  盤金鈴眼眉舒展開,失笑道:“是啊,那怎么可能…”

  她的聲音低了下去,語氣也變得幽幽不定:“四哥兒那樣的人,怎么也不該在賊人手上出事。我一定要來,不過是覺著不做點什么,心里總難安定。”

  說話間,船已經靠上了河灣,呼喝廝殺聲正到熾烈高處。

  “快!都他媽的快點!”

  金山汛,蕭勝站在船頭,正催促兵丁上船。夜幕盡頭,三柱火光遙遙升起,那是西牛渡的塘兵發出的信號。

  “四哥兒不會有事吧…”

  張應在一旁第十次這么自語出聲。

  “四哥兒那是什么人?他能出什么事!?”

  梁得廣語氣十分肯定,可臉色跟這話不怎么同步。

  “那可是一兩千賊匪呢!”

  張應顯然沒被安慰到。

  “沒什么一兩千賊匪!”

  蕭勝吼了起來。

  “四哥兒跟我早料定了,最多不過是小股賊匪,翻不了天!”

  張應和梁得廣看看身后那一串趕繒船,還有兵丁絡繹不絕地上船,這一船隊少說也有兩三百人。兩人對視一眼,觀點統一了,真是小股賊匪,蕭勝又何必把整個左營都吆喝起來了…

  “就算一兩千賊匪,四哥兒也該有辦法。”

  張應低低說著。

  “可咱們總得盡上一份心,別說老大身上那補子,咱們…”

  梁得廣拍了拍胸口,兩人已經是涼帽補褂,胸口縫著海馬補子。

  “咱們可不是忘恩的人。”

  張應點頭,摩挲著補子,臉上滿是自得之色,接著眉頭又皺了起來。

  “就算只是小股賊匪,可他手下就一些娃娃頂用,這又是夜里…希望他能撐到咱們趕去。”

  莊子外殺聲震天,里面卻是一片靜寂,男人們都扛起長矛到了莊子外圍,里面的老弱和婦人唯一能做的,就只是咬住嘴唇,不讓自己哭喊出聲,亂了家人的心思。

  可也不是所有男人都出去了,莊子中心那小長樓的二層,挨著樓梯口的教室里,一個男人正端著長矛,堵在教室門口那,瞧他那古怪的拿矛姿勢,身上的儒衫還在不斷蕩著漣漪,將驚恐展露無遺,就知道這人絕非能上陣對敵的男人。

  “快…快撐不住了…”

  不過是幾斤的長矛,在范晉手里已經沉重如山,他只覺自己的膝蓋都快抖散了,心里一個勁地喊。先是上千流民,現在又不知道是多少賊匪,再想到家中的苦難,自己可真是噩運纏身。

  “先生!”

  在他身后的教室里,三四十號小孩正靜靜坐在座位上,有小孩終于頂不住那恐懼感,一邊叫著一邊搖動課桌,范晉扭頭喝了一聲:“不得亂動!是要挨我教尺么!”

  這一喝嚇得那小孩噤若寒蟬,范晉也覺自己不怎么哆嗦了。他舒了一口氣,將長矛橫放在書案上,挑亮了油燈的油芯,拿起粉筆,在黑板上由左至右,刷刷寫下了一行字: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為茍得也。

  “先生現在教你們孟子的一段話,說的就是,大家都想活著,都想要命。可還有很多東西比命更重要。縱然我們什么都沒了,可還有氣節。刀劍臨身的時候,我們也要安靜從容…”

  他剛說到這,就聽莊子外群起歡呼,隱隱能聽到“四哥兒”的字語,教室里吐氣聲一片,沉郁頓時一掃而空,范晉也不得不雙手撐住了書案,不讓自己軟倒。

  “四哥哥來了!”

  莊子深處的小院,關家母女正聚在李肆的那進小院,大小三個女子都守在門口,一直朝火光之處望著。聽到這喊聲,關蒄歡喜地叫了出來,而關田氏和關云娘則相互護持著,一個勁地拍著胸口。

  幾個拿著長矛的村人又從小院外路過,其中一個停步朝門口看來,借著火光,隱隱能看到那是田青。

  “田青哥,你也要殺賊么?要小心啊!”

  雖然對田青還是很不感冒,可這危難關頭,關蒄終究還是把他當表哥在關心。

  “是…是啊…”

  田青頗是難為情地應著,目光卻越過關蒄,停在另一個人的身上,可那人卻扭開身子避過了他的目光。

  田青咬咬牙,提著長矛繼續前行。院門口,關田氏想說什么,張口卻沒能出聲,只能輕輕拍著大女兒的背,無聲地安慰著她。

  莊子外,牛十一嗓子發出了怪異的嗚咽聲,就他自己清楚,他是在哭。

  順著溝朝東邊狂奔,原本還覺得敗了也就敗了,他們這些賊匪之輩,逃命可是家常便飯,根本不存在什么臉面無存的糾結,反正小命就是本錢,這次賭博失手,下次再來就好。

  之前把西南邊河對岸深處的寨堡當作據點時,他就對這里的地形有所了解,東邊和南邊就是河岸,只要下了河,大半夜的,再沒人能追上。

  可沒想到,奔出去不到百步,溝里驟然出現一堵矛墻,如瀉閘激流一般直撞而來。牛十一整個人如冰雕一般釘在地上,可左右的人卻沒他這么快的反應,依然循著腳下的慣性,朝前方撲了上去。接著牛十一就被后面的人撞倒,無數腳丫子在他背上踩過,他的意識也變得恍惚起來,就只剩下絕望無奈的扭曲哭腔。

  蓬蓬蓬…

  兩股人群在溝里相遇,拋起了大片液體,在火光下明暗變幻,沒有那種猩紅,卻讓人覺得更為驚悚。一方有備而來,一方倉皇亂竄。一方隊形嚴密整齊,六尺長矛雖不算長,卻密集有力,一方隊形凌亂,兵刃長短不齊。如此的沖撞,后果如何,不言而喻。

  渾然一體的矛墻在第一時間將賊匪前排變成無聲無息的血肉集合,可接著是大群賊匪涌到,矛墻頓時被震得晃了一下,接著緩緩朝后退卻。

  “站穩了!這點程度,連那泥水的毫毛都比不上!”

  賈昊一邊喊著,一邊將自己釘在一個賊匪心口上的矛尖拔了出來。這家伙已經撞入他的懷里,手里的腰刀還高高舉著,卻被賈昊捏著長矛前端一劍捅死。又一個賊匪踩倒尸體,兩步就沖近了身。

  賈昊剛握住矛柄,再度的前刺因為空間不足,出力不夠,被那賊匪一手握住。可那家伙沒料到長矛前端居然是接近兩尺的短劍,哎呀一聲叫,趕緊丟掉了另一手的梭標,兩手合握,將長矛的矛尖頂在身前,兩人就像是抵牛一般耗上了。

  不得不承認,這賊匪確實兇悍,兩手都被劍刃割裂了,長矛依舊被穩穩握著,眼見他借著背后同伙的推力,大聲喊著驟然發力,要將矛尖扭開。賈昊也是喝啊一聲,腳下的皮靴給了他十足的力道,讓他沒被那賊匪的奮起壓退。

  “哎喲…入娘的鞋子…”

  一頂之后,那賊匪只來得及念叨了這么一聲,身子就是一歪,賈昊的長矛順暢地戳入了這家伙的肩胛,兩聲慘嚎幾乎同時響起,他這一矛,穿透了前面那人,還捅進了后排賊匪的胸口。

  一前一后兩個賊匪躺倒,前排那個的腳板高高甩起,腳上一只擰得底帶分離的草鞋悠悠晃著。

  “爬上去!”

  不過二十人的小小矛墻,就將幾十號賊匪穩穩堵在溝里,賊匪們放棄了再次硬碰硬地沖擊,開始打起了逃離這條死亡之溝的算盤。這溝說深不深,說淺也不淺,必須得雙臂借力才能爬得出去。賊匪們頓時如沸鍋的水沫,就朝兩側溝上攀爬。

  嘩啦啦腳步聲里,內外兩側的追兵已經到了,賊匪們剛剛爬出溝,就被長矛又捅進了溝里。外側胡漢山是最前排一個,他已經沖到了賈昊那堵矛墻處,見一個賊匪正靈巧地斜躍上溝,他端起長矛斜下就是一刺。

  那賊匪剛剛穩住身體,根本來不及發力,見著長矛及面,驚駭欲絕地張嘴想喊,噗哧一聲,矛尖就透嘴而入。像是戳破了水袋一般,大團血水從他嘴里咕滋咕滋噴了出來。

  見著另一個賊匪也爬出了溝,胡漢山回抽長矛,可他用力太猛,劍刃卡在了賊匪的頭骨里,這一抽差點把那尸體帶到自己懷里。

  胡漢山氣得吼了一聲,雙手一推,將這尸體帶著長矛丟了下溝,再飛起一腳,釘著鐵掌釘的鐵木靴底重重撞在另一個賊匪的膝蓋上,就聽得噼啪一聲脆響,那賊匪哀嚎著又滾進了溝里。

  “拿著!”

  賈昊將那尸體腦袋上的長矛拔起,揚手拋出了溝,胡漢山接著,嘿嘿一笑,就跟攪鐵水似的,就在溝上朝下面的賊匪腦袋一一捅去。

  前有賈昊隊的阻擊,后有吳崖隊的追擊,內有關田等村人,外有李肆帶著胡漢山的堵截,當村人將爬上內側的十多個賊匪捅下了溝時,這段二三十米長的淺溝里,一百二三十號賊匪不分死活,像是被揭了蓋的沙丁魚罐頭,被嚴嚴實實地四面封住。

  “饒命!好漢饒命!”

  “咱也是窮苦人!別捅了!咳咳…”

  “牛十一呢!?我們是被他蠱惑的!”

  久久沒聽到領頭人的聲息,賊匪們終于崩潰了,紛紛丟開武器,就在溝里抱頭跪下。

  李肆將血水浸得矛身都滑不溜手的長矛駐在地上,喘著粗氣,頭頂雖然還是漆黑一片,心中卻已經升起一輪紅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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