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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手握人財軍,我心即帝王

  明亡之因,這話題大得沒邊,也忌諱得不行。

  “沒什么忌諱的,本朝可算不得亡明之因,雖然…嗯咳!”

  又一聲清亮琴音,打斷了段宏時的發揮,李肆瞅了一眼遠處,心想這個侍女跟老頭的同步率居然這么高呢?

  “官紳壓迫太重,皇室貪淫奢侈,天怒人怨,滿天下草民揭竿而起,最終亡在了李闖手里,大概…是這樣吧?”

  李肆隨口背著標準答案。

  “壓迫?貪淫?哈哈…”

  段宏時的笑聲帶著點憤懣,可李肆注意力還在那個腦袋一直埋著的侍女那,并沒注意到。

  “天災不算,你可知明末之時,即便算上地方官僚紳胥的壓榨,草民之累,也并不比現在重?”

  段宏時低低說著,像是刻意不讓那侍女聽到。

  李肆腦子一個激靈,轉過頭來,盯住了段宏時,這可是危險言論!和他對視的段宏時也是凝神以待,正在觀察著他的神色。

  “真的?”

  李肆也低聲反問,轉了轉眼珠,再重復了一聲:“真的”,這可不是反問,而是確定。

  以鳳田村之前的遭遇來看,就在破家流離的邊緣掙扎著,不是老百姓變得麻木了,加之官府又有張天羅地網,他可真不相信村人不反,至少拒交皇糧那種程度的事,早就該干出來了。

  “真的。”

  段宏時接著低聲道:“本朝承襲前明的賦役,其中人役部分,本在前明多折入正稅,而到了本朝,這部分被掩去了來處,人役依舊還在攤派。本朝對親民官的考成,錢糧必須十成收足才算合格,就算紳衿也不能免1,而前明只是六成,收到七成就算優異,紳衿也都全免。算下來,前明草民所累,怎么也不該比本朝重。”

  見李肆微微皺眉,段宏時輕笑:“本朝所謂免三餉,多恩免,那不過是文人手腳耳。”

  李肆已經是信了,但這就難理解了,為什么明末農民起義遍地開花,到了眼下,負擔更重,卻一個個乖乖地當順民?僅僅只是剃頭就剃乖了?

  像是對李肆的反應放了心,段宏時繼續加碼:“所謂的貪奢,前明皇室和各地藩王,的確奢靡巨耗,可與本朝相比,卻并非有天壤之別…”

  李肆點頭,也壓低了嗓音:“旗人數十上百萬,足以抵前明皇室所費。”

  段宏時接著道:“那么,問題出在哪里呢?”

  是啊,哪里呢?

  霎時間,綠營汛塘的分布,鄉紳官吏的勾連,對地方變局的反應,一連串的場景在李肆腦袋里閃過。

  以對地方的掌控深度而論,滿清確實遠遠強于明朝。

  “就說這造反,有活不下去才造反的,能活下去卻偏要造反的難道沒有?前明到本朝,后者裹挾前者的事例比比皆是,差別只在本朝能將這可能壓到最低,前明的手腳卻弱了許多。”

  這話李肆不必想就能理解,之前在寨堡剿滅的那幫賊匪,放在明朝,不知道會膨脹成一股多大的勢力。

  段宏時悠悠長嘆:“前明國策,親民官不得滋擾鄉間,甚至出縣城都不允許。后來迫于形勢才有所更張,可祖制卻像一道檻,始終掐著朝廷控制地方的手。以地方和中央的相處形勢來看,就財稅而論,本朝比前明挖得更深。前明留給地方的錢糧存留還在三成左右,而本朝給地方的存留不過一成,但是…”

  遠處那侍女也是悠悠一嘆,李肆沒好氣地瞪了過去,看到的依然是一顆埋下去的腦袋。

  “但是,前明沒有本朝的捐納之途2,地方鄉紳和朝廷在‘利出一孔’上頗不一致。前明的鎮戎被本朝分割得異常零碎,汛塘星羅棋布。前明雖崇理學,卻不獨尊,人人耳目寬裕,本朝…本朝對地方的管治,在親民官上削弱了,卻在禮教和兵事上強化了,總而言之…”

  段宏時給出了結論。

  “明亡,在于粗疏!”

  李肆越來越想問,您老真是不是后世穿過來的?這個結論雖然也有些粗疏,可跟后世黃仁宇的觀點性質相似。黃仁宇就認為明亡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財政破產,而財政破產的原因,在于明初國策大幅度退步,沒讓政府挑起更多責任,而只指望鄉間自理,由此也沒能獲得一個強有力的財稅機器,外憂內患,還有天災,這才亡了國。

  “要看到這樣的勢,不是去翻儒家的道德文章,不是去查法家的典章規制,而是得分析具體的國政枝節,這些東西,對儒法之士來說,那就是器。正是在這些器上,老夫方能看到勢!”

  “老夫前二十年學儒,后十年學法,終究看不透世勢。之后為生計而作師爺,視野才豁然開朗!”

  “這地之勢,看的不是歷代帝王、朝堂諸公他們說什么,作什么,看的是他們作成了什么樣子。老夫之學,根基就在一個字:真!”

  “究枝節之真,合大勢之真,儒是在說,法是在做,老夫盡皆不管,埋頭只尋這真!”

  這話讓李肆感慨不已,這就是后世的大歷史觀啊。后世研究歷史的方向就是這樣,甩開官史,以零碎實證而上,由一點摸一面,再來跟官史比對,是一種解剖學的思路。

  真沒想到,這樣的東西,自己居然在1712年聽到了。

  也真沒想到,這老頭同是一肚子反水…

  李肆神色復雜地看著段宏時,想繼續深入這個話題,猶豫了一下,卻又放棄了。以這老頭的年紀,對明朝還帶著眷念是很正常的,話語間帶些牢騷,隨口抨擊幾句,都能理解,可真不能跟反水混淆,自己的心思,還是小心藏著的好。

  似乎也意識到自己話說得深了,段宏時停了下來,閉口不言,琴聲又緩緩響起。

  沉默了好一陣,李肆再度開口。

  “那么老師,又該如何以這真字,以器見勢?”

  段宏時呵呵一笑。

  “你這就問到了實處,老夫要教你的東西,都含在這問題上。”

  他舉起手,豎起了三根指頭。

  “其實就三個字,人、財、軍!”

  李肆心跳加快,真是要說造反么?是不是接下來還要談“高筑墻、廣積糧、緩稱王”什么的?

  “以知縣李老爺為例,他最要緊的是哪三件事?錢糧!刑名!安靖!”

  段宏時連話帶神色,粉碎了李肆的妄想。

  “錢糧即是財,財兌萬物,無財寸步難行。刑名對應人,上迎下撫,周應人心。軍對應安靖,否則財不留手,人不回頭。照著這三點去抓枝節看,就能窺得勢頭的真。小勢匯大勢,總歸而上,這地之勢就能明明白白。”

  老秀才這帝王術,自然不是這么簡單,這只是總則,而李肆也只是隱約有所領悟。

  可他接著就醒悟到一個絕大的問題。

  “老師,我…到底學來何用?”

  段宏時也楞了片刻,接著臉上泛紅,生氣了。

  “你這蠢材!這兩個多月來,你能逢兇化吉,連番整治了鐘上位和楊春,不就是借勢而為嗎?可惜你只是懵懂自行,并未自覺。如果能察知前勢,何須還如這般縮手縮腳,只等著別人欺上門?想做什么…”

  段宏時深呼吸:“借勢而上,自有作為!”

  李肆揉腦袋,已經被這老頭塞了一腦袋亂七八糟的東西,還沒來得及消化,這么簡單的道理,還真是沒想明白。

  段宏時接著沉聲道:“老夫這帝王術,講的就是…我心即帝王!”

  遠處那侍女的琴弦斷了,李肆額頭也微微出汗。

  “老師是否姓黃?”

  李肆乍著膽子問,思想這么超前,膽子這么明顯,他簡直懷疑是黃仁宇黃老先生穿越而來了。

  “老夫名諱你都敢忘!?至于什么黃,老夫確實受教于梨州先生,遺憾的是,不曾名列門墻。”

  段宏時到處找著東西,似乎是想敲李肆的腦袋。

  “弟子說的是另外一個黃…”

  喲,還跟黃宗羲學過?李肆鍥而不舍,繼續求證,段宏時一怔,臉上扭擰起來,接著就是一陣急促的咳嗽。

  好吧,黃老先生在那個時代,早就過世了,想想黃宗羲那一輩人,思想格外開放,教出這么個叛逆弟子,也還勉強能說得過去。

  李肆放棄了追索,心中卻是微微激動,這么說,自己還勉強能算是黃宗羲的徒孫了?雖然只是外門弟子…

  “今日就到這里,見你還算有悟性,老夫勉強評你及格,之后的學問,到你那里再慢慢教來。”

  段宏時開始趕人,李肆呆呆點頭,今天這收獲可是沉甸甸的,就是一下子不清楚到底得到了什么…

  正要離開,品著段宏時的話,李肆心中忽然像是透開了一扇窗戶。

  儒法之道,在于守一,在于持靜…

  財兌萬物…

  財兌萬物…

  心中震動,李肆又問:“老師,您說以器見勢,那么以器生勢可行嗎?”

  段宏時眼眉一展,顯得很是吃驚:“那可是…很久之后才可能教給你的東西…”

  李肆笑了,腦子里閃過早前蕭勝罵他攪屎棍的話來。

  像是自語,又像是詢問,李肆低聲道:“那么黃金…算不算生勢之器呢?”

  段宏時吐出兩個字:“廢話!”

  李肆笑意更足,說著老秀才完全聽不懂的話:“鐵水要攪才能成鋼,玻璃液要攪才能不結氣泡,醬缸要變流水,那也得攪才行…”

  他猛然向段宏時深深鞠躬:“我明白了,謝謝老師的教誨!我就當當這攪屎…不,攪史棍吧!”

  李肆幾乎是大笑著離開,段宏時瞅著他的身影,一臉呆滯。

  “叔爺,看來您這兩個月的準備,終究是沒壓倒您這個弟子呢。”

  柔白身影立在了段宏時身后,話語如初秋微風般柔潤。

  “這小子,到底明白了什么?”

  段宏時揪著胡須,糾結了好一陣,像是想通了,眼眉舒展,也呵呵低笑起來。

  “有這樣的徒弟,此生何憾。”

  1:清初有所謂的“江南奏銷案”,清廷追討地方積欠錢糧,紳衿也沒能幸免,波及鄉紳1924人,生員15048人。其中探花葉方藹,因欠一文錢也被追討,使得民間有“探花不值一文”的俗言。

  2:明代權臣、戶部和太監都有賣官,但那不是朝廷的正式制度,只算是貪腐行為,錢又收不到國庫。像滿清那般全面而系統的賣官,歷代少見,又因職缺分離,這賣官實質上是清代變相的賦稅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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