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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章 天使與魔鬼

  金銀鈴姐妹這群麻風女,來自連州清遠等地,除開她們,還有幾十號家眷也染有麻風。他們生計無著,長期受山匪控制。這些山匪以“都”、“斤“、“兩”、“錢”立建制,十人為一錢,十錢為一兩,依次推上。

  控制著她們的山匪是伙偏門小盜,“兩頭”勞二是英德人,幾年前在英德犯了事,逃到了清遠,組織起來一幫零碎山匪,結成了自己的勢力。他們瞅上了盤金鈴這群麻風病人,壓著她們和家人充當訛詐和綁架行動的耳目和引子。幸好盤金鈴在病人里名望高,能帶著病人跟勞二討價還價,還沒徹底淪落到瘋奴的地步,和勞二的關系,勉強還能算得上是“合作”。

  原本勞二的境況也不是很好,正壓得她們很緊。前些天勞二忽然變了態度,和她們談了這么一樁交易,讓她們到英德鳳田村的礦場上來過癩,事成之后,雙方互不相欠,再不來往,另送銀子三百兩。

  之前她們不是沒想過靠過癩傳走麻瘋,可她們還有染病家人,借著和山匪的“合作”,自己這病反而成了謀生的手段,不得不在兩重夾磨下掙扎度日。勞二的交易兩全其美,她們沒多猶豫,也就咬牙同意了。

  既然是要過癩,那就得化解鳳田村人的疑心。之前盤金鈴收容了因為染病,被排寨趕出來的盤銀鈴幾家排瑤,于是就讓眾女裝扮成過山瑤女,就這么出現在鳳田村。而她們的家人則被扣在清遠,當作是這樁生意的“押金”。

  “那么你是不姓盤了?”

  李肆的興趣轉向了盤金鈴這人,分明已經自愈了,卻還領著麻風病人艱難掙扎,這份心性,簡直就跟天使一樣,只是眼下干的這事,用魔鬼來形容也不過分。

  “奴家姓蕭,祖輩都是大夫,這姓氏不提也罷…”

  還是個大夫?李肆心中更是訝然,隱隱想到了什么,暗自嘆了口氣。

  所以李肆還是叫她盤金鈴,說到自己,盤金鈴目光深悠,眼瞳里滿是哀痛和憤懣,那像是對蒼天的質問。

  “祖父在時,家境還算殷實,可祖父診治麻瘋時不幸染病身故…”

  “父親潛心研究麻瘋的醫治,在廣州府設了麻瘋院,收治麻瘋病人。直到家產破光,父母兄姐染病身亡,就留下了奴家孤身一人。”

  “奴家雖然病愈,可自小就跟病人相處,在外人眼里,依舊是病人。奴家小女子一個,廣州府的麻瘋院難以維持,只得關張,帶著病人遷居清遠。”

  “在清遠被鄰里得知是麻瘋病人,遭了許多罪,置辦的產業也被搶奪,不得不依附勞兩頭,艱辛度日。”

  隨著盤金鈴淡淡的講述,李肆的預料也一點點應驗,心弦也在連綿悸動。這個醫者世家的女子,心性要堅強到何等地步,才能堅持到現在…可最終還是不得不向現實低頭,突破了人性的防線,為了銀子,接下了坑害他人的活計,這人心世事的變幻,讓李肆也慨嘆不已。

  “狠毒?無病之人更狠毒!從小在廣州府遭的那些罪不說,到了清遠,鄰人得知我們染有麻瘋,個個丟柴潑油,活活燒死了我們十多人!”

  盤金鈴似乎看出了李肆眼瞳中那高高在上的審視,語氣變得激動起來。

  “你也一樣!開口就是入爐化人,在你們看來,我們就是天罰之人1,用上什么手段都無所謂。那么我們以眼還眼,又有什么不對!?”

  盡管她已經痊愈,可骨子里依舊當自己還是麻風病人。

  “如果不是抱著那一丁點的希望,想著能完成父祖的心愿,我又何苦帶著他們撐下去!?他們那些病人,如果不是想著以干凈身子走,何苦又要活到現在?我們都是天罰之人,可我們到底做錯了什么?老天爺到底要罰我們到什么時候,什么地步!?”

  盤金鈴再難控制自己的情緒,雙膝一軟,坐在地上,淚水如雨。如果不是還記著她們是“生化戰士”,李肆都有上去敞開胸懷,接下淚水的心了。

  嗯咳一聲,穩住了心神,李肆挪開腳,被他踩著的盤銀鈴總算能動彈了,慌慌張張地爬起來,躲到了盤金鈴的身后。

  “我不會報官。”

  李肆全速開動大腦,把整件事情過了一遍,沒想清楚能拿到什么好處,但行善總有好處,而且還能驗證一下前世他所知的那件事情。此外,沿著她們這條藤蔓,把幕后之人拉出來整治,也得她們配合才行。

  “既然你們能跟那個勞二作交易,那么跟我作交易,也應該沒問題吧?”

  接著李肆淡淡笑語,盤金鈴止住了抽泣,詫異地看向李肆,而后面正偷瞧著他的盤銀鈴卻被他的笑容嚇得連忙低頭,就只覺得李肆那嘴角彎起,像是露出了一排白森森的冷寒利刃,滲得她心里直打哆嗦。

  盤金鈴一臉黯然地搖頭:“我們的家人還在他手上。”

  李肆呵呵又是一笑,“那不是問題,就看你們有多大決心。”

  盤金鈴皺眉,她感覺到李肆沒跟她開玩笑,頓時有了躊躇,可接著又慘然笑了。

  “你以為我們真是為銀子,或者只是想擺脫勞二那人才做這事的嗎?不管是幫著勞兩頭整治無病之人,還是想在你們這過癩,其實都是身不由己。有了銀子又怎么樣?不再受匪人的擺布又能怎么樣?這世間不還是沒我們的容身之地?”

  “這一次鼓足了勇氣,只想著這命也許能變變,卻被你揭了底細,要讓我們再做什么,都已經沒那個心力了。”

  盤金鈴看向天空,兩眼發直。

  “你還是報官吧,奴家就等著老天爺最后的責罰。”

  所謂萬念俱灰,就是這情形,可李肆卻不放過她們。

  “老天爺可沒想著責罰你們,他把我派來了…”

  李肆也看著天空,嘴里低沉而清晰地說著。

  “如果…我能治你們的麻風呢?”

  金銀鈴愣住,都呆呆看住了李肆。

  “哎呀這可是沒治了!找俺來作甚?俺最多幫著給墳里填石灰而已!”

  礦場上,被急急叫來的蔡郎中聽了事情根源,臉上頓時也像抹上了一層石灰。

  “噓——!”

  賈狗子和吳石頭趕緊示意他閉嘴,關鳳生、田大由,甚至張應都圍了過來,生怕他這話傳開了。這是實話,可眼下這時刻,這種實話張揚不得。

  可還是有人聽到了,他們就在河邊那排木屋前說話,身后一間上鎖的木屋里,一個沉悶的嘶嚎聲響起,接著又是咚咚的撞墻聲,嚇了眾人一跳,那是田青…

  “別管那個小畜生!”

  盡管滿臉的擔憂,甚至手都抖著,似乎就要去將那門砸開,可田大由還是忍住了,把眾人的注意力擰了回來。

  “四哥兒早有章程,蔡郎中你按著辦就好。你負責掌總,這段時間就住在這!”

  關鳳生沉聲說著,李肆還在處理那幫女子,這邊他就得照應住。

  “啥?住在這!?”

  蔡郎中有些傻了,迷迷糊糊被拉過來,然后就要被圈禁?

  “一天一兩銀子,干不干?”

  關鳳生來直的,蔡郎中咽喉咕嘟一聲,兩眼也放了光。

  “干!俺當然干!”

  吳石頭開始給蔡郎中念李肆擬定的章程,其實這是李肆早教給他們幾個礦場孤兒的衛生守則,只是之前還沒精力推廣開而已。什么大小解定點,飯前便后洗手,喝水必須燒開,全都是穿越黨的必備常識…

  雖然賈狗子和吳石頭清楚這章程,可藥材和一些基本的防疫原理,他們還是不清楚,加之年紀小,沒有醫者身份,他人也不會怎么認真聽。把蔡郎中拉過來,就是用在這里。

  “你還是直接跟著蔡郎中去吧,蔡郎中就是旗桿子,你具體辦事。”

  田大由管事多,知道這套東西賈狗子和吳石頭早就心里有數,這么一安排,吳石頭就成了這個“防疫委員會”行動部門的二號首長。

  “鑄炮臺也搭好了,現在只等著炮芯泥范陰干,何木匠也沒事了,賈狗子就帶著何木匠去搭四哥兒說的那些東西。”

  于是賈狗子也撈到了一個位置,按照李肆的交代,廁所、洗澡間、燒水房、洗漱房,全都得單獨搭起來。礦場旁邊那堆棚戶區更是重點清理對象,李肆就一個字“拆”,不僅要拆,還要把之前用過的被褥,穿過的破衣服盡數燒了,各類垃圾都要挖坑填埋。

  現在礦場有錢,搭起新的棚子,置辦床褥,甚至每人置一套新衣服都是小意思。李肆雖然心痛銀子,可這是必須要花的錢。

  “咱們這里是小事,就不知道四哥兒會怎么處置那些麻瘋女。”

  關鳳生看向遠處,李肆和那盤家姐妹還在交談。

  “難道四哥兒還會治這麻瘋?”

  田大由半是疑問半是希望地自語著,接著瞄了一眼身后的木屋,屋子里雜亂的哭喊碰撞聲還不絕于耳,他只能重重地嘆口氣。

  “真能治也沒啥奇怪的…”

  關鳳生淡淡說著。

  “他就是能變出金子來,我也不會吃驚。”

  1:關于麻風,宋代之前,古人多認為是天罰。宋之后,特別到了明清,又經常跟梅毒一類性病混在一起,認為是品行不檢,總而言之,是有罪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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