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太說著,拉著云初越過供案,來到畫像前,指著正中央的那幅三十左右,端莊典雅的女子畫像,道:
“她就是我剛說的,我們董家第一代主母董薛氏,論起來,她是你太祖奶奶的曾祖奶,也是我們董族的第一個節婦,不僅這貞女祠,族里的烈女祠也供著她…”
這里原來是貞女祠?
“這里…”云初想確認一下,話到嘴邊又改了口:“…是后來建的?”
“嗯,也不算是…”太太點點頭,復又搖搖頭,“這原是第一代主母守節的舊址,原本是三間茅草屋,你太祖爺爺發跡后又重新翻蓋了,后來又經過了幾次修整,卻一直保持著原貌。”
云初恍然:“…難怪這里與府里其他宅子不一樣”
“這宅子現在看著古樸,在當時卻也算是奢華了…”太太嘆息道:“那時還沒有現在這種歇山、廡殿頂式的宅子。”
云初點點頭,不在言語,只看著畫像。太太就娓娓地講了起來:
“…你太祖爺爺的曾祖父在這董薛氏十七歲上便撒手人寰,留下兩個吃奶的孩子和幾畝薄田,日子太窮又雇不起人,她只得起早貪黑地勞作,有一日回去晚了,失足落到水里,被路過的一位男子拉了一把,救了一條命,董薛氏自覺失節,回去后本想自裁,但因兒子太小,怕死了以后無人照看,讓董家斷了后,便是不孝,于是她生生地砍掉了那只被拉過的手…”
不是吧,這么殘忍的事,還拿出來廣告似的宣傳?
云初激靈靈打了個冷顫,下意識地看看自己的手,還好,小董和才五歲,不算男人。
“云初…”
正失神間,太太已踱到另一幅畫前,招手叫她。
“她是誰?”瞧見畫上之人竟梳著雙丫髻,云初心下疑惑,“…好像還沒出閣。”
“她的確沒出閣…”太太點點頭,“她就是你太姑奶奶,閨名叫董萍,打小定了娃娃親,沒過門丈夫就死了,便在娘家守節,有一天,她隨你太祖奶奶出門,遇到幾個無賴,見她長得漂亮,就當街調戲起來,說她那雙眼睛能鉤魂…
回去后,你太姑奶奶覺得沒臉見人,硬把一雙水汪汪的眼睛戳瞎了,傳到了萬歲那兒,你太姑奶奶不僅被封了誥命,還特旨免除了我們這支的勞役,你太祖爺爺也因此發了跡…”
頓了頓,太太又補充道:
“…為夫守節,你太姑奶奶雖然沒有出嫁,卻也是盤了頭的,這畫像是她過世后,你曾祖父為向世人彰顯她未嫁而節的事跡,特意讓人將她畫成這個模樣的…”
沒出嫁也守節,守節也就罷了,還戳瞎雙眼,這哪是烈女,簡直是無極腦殘女!
難怪那曠世才女明明不喜歡董愛,明明知道他不久于人世,還傻乎乎地嫁進來,原來早被洗了腦。
不用再聽,董族這九十八個節婦烈婦中,大概有一半是瘋子!
看著太太的嘴一張一翕,云初兩眼陣陣發暈。
“咦…”目光落在左邊的一副七女圖上,云初叫了起來,“這幅畫像怎么這么多人?”
太太順著她的手指望去,的確,不同于其他畫像,這幅畫正中央一把櫸木扶手椅上,端坐著一個酷似董萍的四十歲左右體態豐盈的婦人,身后恭順地站著六個妖嬈的女子。
端詳了半晌,太太指著那個端坐的女子,道:
“這就是你太祖奶奶,她身后的六人是你太祖爺爺的六個伺妾…”
“六…六個…伺妾?”
云初有些語吃。
這也太多了吧,一娶就是六七個,就這樣,還要求女人節烈,真是變態的道德標準。
“難道,這七人…都…”
“是的…”太太點點頭“她們一起做了烈女。”
“做烈…烈女!”
所謂烈,就是為節而死。
一個人殉節,那是情深意重,七人同時殉節,那是天方夜譚。
不會是董家為了湊數,逼著她們自殺殉節吧?
詫異地睜大了眼,云初不可置信地看著太太。
“她們的確是同時做了烈女,我當初聽了這事兒,比你還吃驚…”
“同…同時?”
云初有些口吃。太太就肯定地點點頭:
“…因你太姑奶奶的事跡,你太祖爺爺一路扶搖,到了南帝1年,已做了樊驤府同知,正趕上那年先皇駕崩,南帝年僅八歲,欺新君年幼,黎、赤兩國趁機大舉進犯,掠奪我國的鹽田,見天下離亂,刀兵四起,你太祖爺爺毅然棄官從軍,仗著一身武功,很快就升到了宣慰使,一次奉命接送將士家眷,途遇強敵,你太祖爺爺身負重傷,勉強保護大將軍之子逃脫,怕被賊兵掠去毀了清白,使你太祖爺爺蒙羞,見他逃脫,她們七人便紛紛自裁…”
天!難怪董族能出九十八個節烈,原來是這么煉成的。
這都什么世道,離亂中無力保護妻女,便請她們做烈女,自己逃命,事后表彰幾句,畫個圖像供在這兒,便是女人們向往的“無上的榮耀”了,他再別討女人,可也是“皆大歡喜”。
看著七女圖,云初哂笑,她想起了前世的三國演義,諸葛亮火燒新野,劉備攜民渡江,遭遇曹操追兵,那糜夫人身負重傷,為救阿斗和保護自家的清白,縱身投入枯井,做了烈女,沒見劉備如何悼念,反是諸葛亮留錦囊,劉備甘露寺相親,智娶孫尚香被傳為佳話。
什么節烈!
一群自私自利的男人,一個女子守節,男可多妻再娶得制度,創造出一套如此變態畸形的倫理道德,被世人拿來表彰,偏偏又是這一群受害的女子拿來膜拜稱頌,做了節婦烈女,得了旌表,被寫入志書,便要教習她人模仿。
有如太太這樣,那煜煜生輝的眸光中,赤裸裸地寫著:
丈夫死了,就不能再嫁,決不能再嫁…
看著太太的嘴一張一翕,語氣中滿是崇拜和思慕,云初很想問問,她雖有這么崇高的志向,立志要做節婦烈女,但不幸董國公長壽,竟活過了她,致使她雖然一生對董國公忠貞不渝,卻依然進不了這貞女祠,得不到那無上的榮耀,她會不會恨董國公的壽命太長了,竟沒像董愛一樣妖壽?
反過來想想,也難怪太太會如此,董家的節烈有如此驚人的數目,即便有像她一樣,不想節烈的女人,怕是也要被這畸形的倫理道德,驚人的數目禁錮致死。
面對這滿墻的烈女節婦,云初心里泛起陣陣寒意,在這節烈滿門的國公府,她要改嫁,怕是真的要等到滄海變成桑田了。
這條路,早已荊棘密布,她要如何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