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爺求賢若渴,可還不缺這種阿諛奉承之輩,像江賢這種人還是早打發了好。”
遣走姚闌和云初,太太揮手打發了眾奴才,苦口勸道。
董國公皺皺眉:“女人家懂什么?”
“妾身什么都不懂,也不敢攔著老爺…”太太挺直身子,聲音尖利起來,“但妾身還是有眼睛的,自打江賢來府,仁兒整日跟他廝混,別的沒學會,吃喝嫖賭都學會了,和旬廉一起,你沒聽外面都怎么叫他們?”直視著董國公,“…欒城三浪子!”
對著陽光,董國公瞇著眼看黃玉樂俑。
“…您看仁兒,都成什么樣了,不是我看得緊,連我的人都想動,愛兒尸骨未寒,他竟想對云初用強,云初是誰,是他弟婦!”臉色發紅,太太喘了口粗氣“這要傳出去,國公府顏面何存?”
“她不是好好的嗎?”
“可她失憶了…”
尖叫了一聲,太太也發覺失態,又放緩聲音:
“我們家族是牌坊門第,萬歲說過,如果董族能出一百個節婦,不僅給造五孔麒麟牌坊,還要御筆親提金匾,主母世襲誥命…”想起董愛夭壽,卻破例進了祖塋,“…族長是惦記著云初能光宗耀祖,爭回第一百牌坊,百年后也能進祖塋…”又數落道,“…一旦仁兒落雁湖用強的事兒傳出去,他被族長處死不說,愛兒一定會被逐出祖塋!”
董國公暗嘆一聲,事雖如此,可太太哪知江賢的來歷。
江賢,字衡君,曾是黎國唯一的異性王侯,此人武功高絕,胸懷韜略,確是絕世奇才,黎帝曾贊言,得此一人可安天下,自他出道以來,僅用了五年,便輔佐幼小的黎帝北據匈奴,內平叛亂,統一了黎國,之后又提出了安國策和定國策等具有遠見卓識的大策。
不是他用間,使江賢君臣反目,任其輔佐黎帝,不出幾年,這天下終將歸于黎帝一人;不是江賢中了暗算,怕是他窮盡所有,也請不來他!
單看他反出黎國后,黎帝派了十幾路人馬追殺,就知黎帝對他的恐懼,盡管黎帝寡情,江賢卻眷戀故國,偏安于國公府兩年,不曾為他出過一謀一策,當真做起了名副其實的食客。
可嘆的是,后來黎帝發現中計,竟然力排眾議,采納了江賢的安國策,兩年來磨兵礪馬,黎國早已今非昔比。
反觀欒國,幾代以來,仰仗龍口峽天險,不事農耕,不修武備,舉國上下一片奢靡之音,兩國實力此消彼長,亡國之危就在眼前,萬歲卻被一群酸腐的文人和佞臣蒙蔽,他幾次進言,反而越發受到排擠。
真是一點不假,自古文人誤國!
江賢的墮落,便是他的苦心安排,他就是要江賢奢靡、沉淪,要他頹廢,不想卻帶壞了仁兒。
董國公暗嘆一聲,把玉俑放回楠木匣落了鎖,道:
“…男人嗎,有幾個不風流的,仁兒自己不求上進,怨不得別人,衡君為人重諾,在幕僚中信譽極好,突然打發了,會涼了眾人的心。”
“老爺…”
“…夫人不要再提!”
見他態度強硬,太太臉色變了又變,卻不敢再提,沉默了半晌,又想起董書的婚事,“…老爺不是說已奏明萬歲了嗎?”
“還一直沒有消息…”董國公端茶呷了一口,嘆道,“此事并非夫人想的那么簡單,萬歲已任命旬熹為東征大元帥,賜婚就是為了讓他們父子安心出征,如大將軍不肯悔婚,萬歲就不會允旨。”
“那…”太太一怔,“旬將軍可曾悔婚?”
“他說一切由萬歲定奪…”
“…那就是不肯悔了?”想起董忠戰死沙場,太太一陣刺痛,聲音止不住地發顫:“老爺的意思…旬公子也要隨父出征?”
見他點頭,太太幡然淚下:
“…忠兒、愛兒先后離去,妾只剩下書兒,如果…妾…妾身不如死了算了…”她哀求地看著董國公,“求老爺無論如何想法悔了這樁婚事…”
“男兒征戰沙場,報效國家,雖死猶榮,如果旬廉臨陣退縮,我還不屑把書兒嫁給他呢!”
鏗鏘的語氣,擲地有聲,太太臉色慘白,語氣越發尖銳:
“老爺,妾不懂國家大事,但常聽云初說,黎國早已富國強兵,對欒、赤兩國虎視眈眈,欒、赤兩國只有聯橫抗縱才是上策,所謂唇亡齒寒,一旦赤國亡了,下一個就是欒國…”又道,“…萬歲本就不該東征!”
國公爺神色一黯,連一個女人都懂的道理,萬歲卻聽信大將軍和西殿閣宦官之言,一意孤行,他一個臣子又能如何,何況他的兵權早已被奪,只空有爵位罷了。
可惜他滿腹的文韜武略無處施展,如能和節制十省的大將軍聯姻,也不失為重掌兵權的上策,潛意識的,他更希望能促成這樁婚事,養女兒做什么,不就是關鍵時替父分憂嗎?
可即便對太太,這話也說不出口。
“…書兒也是我的骨肉,我也一樣心疼,無奈旬將軍權勢如日中天,我們悔不了啊!”他殷殷地看著太太,“夫人要國公府為書兒陪葬嗎?”
“老爺是鎮國公,竟連女兒的婚事都作不了主?!”太太臉色由白變紅,“…這欒國江山,我們祖上也有半壁之功,鎮國公就是圣主爺親封,世襲罔替,老祖宗沒了,您被削了兵權不說,連女兒都被人強娶,堂堂的候爺竟被如此作踐,老天無眼啊!”
太太語氣蒼涼,對朝廷不滿之意溢于言表,鎮國公臉色驚變,猛坐直身子,緊張地掃了一圈,怒道:
“自古君為臣綱,作為臣子,別說女兒,連命都是君王的,怎可亂了剛常,這事兒夫人休要再提,傳出去禍及滿們!”
心里依然怨氣沖天,但太太也知這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剛常倫理違背不了,見董國公發怒,不敢再說。
良久,董國公語重心長地說道:
“…夫人放心,書兒福厚,未必如云初一般命苦”話題一轉,“旬廉如能奪得軍功,書兒也跟著風光,這未嘗不是好事。”又嘆了息道,“夫人仔細想想,這樁婚事,大將軍不悔,我們悔不了,可他以果真悔了婚,書兒晦氣的名聲一旦傳出,欒城誰還敢來求娶…”
“這…”
這些太太還從沒想過,不覺一怔,隨即淚如雨下。
“這都是做孽啊…”她自言自語道,“旬廉已有多房妾室,和江賢混在一起,更是無所不為…萬歲賜婚,妾身雖替書兒委屈,卻也認了,指望他娶了書兒后能收斂些,不想他竟…一想起忠兒戰死沙場,妾身的心就像刀剜一樣…”
幾句話悲悲切切,舔犢之情溢于言表,雖是董國公渴望的政治聯姻,終是親生女兒,想起她不定的未來,他不覺也黯然神傷,說不出話來。
空氣如靜止般沉寂下來。
一聲清脆的敲門聲,太太猛一激靈,回過神來,忙用帕子擦凈了眼淚,端茶潤了潤嗓子,沖門口喊道:
“進來吧”
一腳門里一腳門外,喜蘭便感到空氣的凝滯,猶豫片刻,硬著頭皮走進來,戰戰兢兢見了禮,卻不敢說話。
“…你不是伺候四奶奶嗎?”見她不語,太太一肚子的幽怨發到她身上,“跑這兒來做什么?”
“太太教訓的是,奴婢該罰,奴婢…”
話說了一半,對上太太銳利的目光,喜蘭聲音戛然而止。怔了回神,才小心翼翼地回道:
“回太太,四奶奶要去落雁湖,奴婢們勸不住,喜菊急著打發奴婢過來,請您示下。”
“…去了落雁湖?”想起董書就是在那兒被旬廉纏上的,太太更是怒氣上涌,“居喪之人,怎能四處游玩,不安于室!”
喜蘭就一哆嗦,知是誤會了,忙解釋道:
“…是從露院的西角門進去的。”
“露院的西角門?”太太皺皺眉“…不是已讓人封了嗎?
“…奴婢也不清楚”喜蘭搖搖頭,“只是鎖了,鑰匙在孫嬤嬤那兒,強扭著不給,口口聲聲要先回了大奶奶,最后四奶奶發了怒,罰了她,強要了鑰匙去…”
太太目光一凜,喊了喜梅進來:“你去一趟,傳四奶奶過來,順便把西角門的鑰匙收了來…”
喜梅應了聲,剛要轉身,董國公沉聲道:“都是內宅,有什么大驚小怪的?”
喜梅不知所措地看向太太。
“老爺…”太太放緩了語氣“落雁湖緊挨著星宿院,幕僚們常去那兒…”
“夫人多慮了,云初也是知進退、識大體的人。”董國公放下茶杯,“女子參加集會是萬歲允許的,她在娘家時,每年也都參加欒城的詩會,剛嫁入我們府,就強加限制,會讓她生出嫌隙。”
“老爺…”
“她進門三天,愛兒便…我們本就委屈了她。”
“老祖宗的規矩,那容得女人出入詩社、集會,你看看現在,男男女女的聚在一起吟詩作賦,成何體統,那些傷風敗俗的事兒還少了?”
寡婦門前是非多,更何況云初是萬人敬仰的曠世才女!無形中,太太語氣已有些尖刻,全忘了喜梅喜蘭還立在那兒。
古禮講究男女授受不親,要男女異群內外各處,并要求女子不窺壁外,不出外庭,但欒國歷代皇帝皆崇尚文風,墨帝尤其喜歡能吟詩作賦的女子,他在**就常和嬪妃舉行一些什么桃花會、芍藥宴啦等,只要御花園里哪個花開了,哪個花謝了,便以其為題連詩作對,或贊賞、或悼念,熱鬧一回。那些才貌雙全的妃子自然倍受寵愛,賞賜多多,久而久之,民間也爭相效仿,墨帝索性允許民間女子可以蒙面出入詩社,參加集會。
凡事都有兩面,這男男女女聚在一起,日子久了,自然生情,于是自這條戒律一開,不僅那些權貴,包括大戶人家,每年都會爆出丑聞,成為人們飯后茶余的談資。也因此,女子參加集會雖是朝廷允許,仍被大多人不齒,太太就是其中之一。
在董國公看來,亦是如此,自古綱常已定,女子就應安于內室,相夫教子,可云初不同,她天賦異秉,才華橫溢,儼然已經成了欒城才子追捧的楷模,也因此,明知董愛命不久矣,明知她出閣前和翰林院的陸軒有私情,他依然將她娶進國公府,不為別的,只為將她做為招攬人才的一面旗幟。
果真將她藏在內府,怎能吸引欒城才子來投奔他,他費盡心機娶進云初還有何用?
“夫人的擔憂我知道…”見太太激動,董國公揮手打發喜梅、喜蘭,“當今朝廷以文御武,我終是一介武夫,言論政見不受重視也就罷了,我雖大開府門,廣招賢士,但肯來的都是些武夫,云初是曠世才女,是文人中的一面旗幟,如她能招來那些文人,讓我重獲君心,圓我報國之志,也是求之不得啊。”
“…以前不也有文人投奔嗎?”沉靜下來,太太語氣輕緩了些,她定定地看著董國公,“是因為江賢,他即是貳臣,又放浪無羈,文人都不屑與之為伍,都怕被帶壞了名聲,才疏遠您,老爺真想要招攬文人,何必云初,只驅逐江賢便可…”
收攬了江賢,竟導致他今天的局面,的確是他始料不及,但事到如今,局面已無可更改,又豈能再縱虎歸山?
“衡君自有他的長處,只是不能為我所用罷了。”
“闌兒聽她父親說,江賢放浪,常被文人謾罵,那些宦官就當笑話說給萬歲,一來二去的,萬歲才疏遠了您…”太太殷殷地看著董國公,“難道老爺看不出來嗎?…還執迷不悟。”
提到他因江賢失去帝寵,董國公一陣心煩,怒道:
“女人家就是頭發長見識短,男人的事情,你們少摻和”又道,“告訴闌兒,以后少往相府跑!”
太太眼圈一紅:“云初總是我親外甥女,真有個好歹,我怎么和妹妹交代?”
“云初出閣前,祭酒府不也每日門庭若市?”董國公反問,又放緩語氣,“常言道,身正不怕影斜,只要云初不為所動,能有什么閃失?”
“老爺…”太太語氣中帶著三分哀求“今非昔比,云初是守節之人,怎可再像從前。”
從沒聽說有哪家寡婦拋頭露面的。
“…老爺,族長還指望著闌兒和云初給掙回那…”
“…沒人強迫她!”太太話沒說完,董國公臉色一寒,“她果真做出沒臉之事,也是咎由自取,和董家無關,只將她清除族譜便是,又怎會污了董族的名聲?”語氣中透著一股凜然,“自古良莠共存,萬歲只說族里出一百個節婦便有賞賜,沒說不可以出一個蕩婦!”
“老爺…”
一口氣憋在嗓子眼,太太臉色漲紅,再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