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安慰她說:‘你只能這樣,告訴他實情也是對他的負責。你現在怎么樣?’她說:‘什么怎么樣?’我說:‘你的丈夫,他和你是一個單位的?’她搖搖頭,說:‘單位上哪有合適的,我還沒有男朋友呢。’說著低下了頭。我愣怔著:原來是一個謊言,一個美麗而殘酷的謊言。沉默了好久,我說:‘我明天去火車站送送你吧。’她說:‘不用,我們一行十幾個人呢。’又說了一會兒話,她看看表,起身毅然和我分手了。”
“就這樣,楊蘭妤不聲不響地離開了青海,離開了產生過中國最著名愛情歌曲的金銀灘。我胸腔里有點酸澀,好像愛上她的不是吳欣蔚,而是我。是的,我并沒有機會愛上她,但是我很酸澀。以后,只要一唱起《在那遙遠的地方》,我就會想起楊蘭妤,就會有一種排解不去的酸澀,那是‘回頭留戀’的酸澀,那是‘不斷輕輕打在我身上’的酸澀,那是金銀灘的216廠帶給我的酸澀。尤其是現在。”
“楊蘭妤走了一年后,我參加了陸軍,成為專職的通訊員。我終于有機會來到她工作過的地方。這個地方已經變成西海鎮了。西海鎮的前身就是所謂的‘礦區’,就是中國核工業總公司國營216廠,也叫‘中國核子武器研究院’或‘中國第一個核武器研制基地’。基地囊括了整個金銀灘,金銀灘是一片1170平方公里的茫茫草原,平均海拔3350米。”
“我和所有不明就里的人一樣,一來西海鎮就有一個疑問:當初為什么要把核武器研制基地選在這個地方?陪著我的朋友告訴我。選址工作是經過了專門研究的,專家組踏勘了四川、甘肅、青海三省的選點,認為青海省海晏縣的金銀灘地處達坂山和日月山之間,屬于平緩的山丘草原,便于隱藏。且地域開闊,有利于建設,更重要的是人口密度小,需要搬遷的僅1700多戶、近9000名牧民和27萬頭牲畜,加上它離西寧只有一百多公里。物資供應較為便利,是核武器研制基地的理想地點。”
“金銀灘產生了中國最著名的愛情歌曲,也產生了中國第一種原子武器,這莫非是天作之合?愛情和原子武器代表了我們這個世界的兩種對抗——干戈和玉帛、冰雪和烈火、恐怖和感動,也代表了呈現于人類的兩種生活常態:追求幸福和反對戰爭。它們都可能是悲劇,也都可能是喜劇;都可能是陽光,也都可能是陰影。它們互為因果。互為襯托,互為依存的背景。愛情因為有了原子武器,而顯得強大無比;原子武器因為有了愛情,而顯得溫柔有加。它們統一在我們的生存哲學里,給我們壯膽。給我們許多不會驚醒的睡眠,給我們一個個氣定神閑、處之嫣然的日子,使我們不再因失戀而哭泣,不再因恐怖而發抖,不再因愛情和原子武器什么都沒有而惶惶不可終日。”
“離開金銀灘的時候,我又一次想起了楊蘭妤。楊蘭妤要是不走呢?不。她總會離去的,她去了一個更加遙遠的地方,她一去。原子城的西海鎮、情歌回蕩的金銀灘就顯得不再遙遠了。我在已經不再遙遠的金銀灘神往地唱著《在那遙遠的地方》,可那‘遙遠的地方’到底在哪里呢?”
“在那遙遠的地方,有位好姑娘…”
悵然若失的合上了筆記本,他直起身來,發動了汽車,向前方馳去。
此時。天空中突然閃過一道陰影。正在開車的他抬頭向天空中望去,看到的是一個巨大的圓盤。正從自己的頭頂掠過,向著前方飛去,很快便化成了一個小小的黑點,然后消失了。
“小楊,有人來看你了。”
當楊蘭妤回到基地時,一位后勤軍官一邊打著招呼,一邊說道。
楊蘭妤擦了擦額頭的汗水,她的腦中不自覺的浮現出了吳欣蔚和譚維文的身影,臉上不由得一紅。
“誰啊?怎么找到這里的?”楊蘭妤取過一個軍用水壺,喝了口水,隨口問道。
“他一直在你房間里等你呢,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后勤軍官詭秘地一笑,“他可是等了快兩一下午了。”
“什么?怎么能讓他在我房間里等?他是怎么進去的?”楊蘭妤有些氣惱地問道。
聽了她的話,后勤軍官只是呵呵一笑,沒有解釋。
楊蘭妤知道再問也沒有用,氣哼哼地放下水壺,又擦了擦臉上的汗,便快步向自己的房間走去。
楊蘭妤的房間在七樓,她乘座電梯上了樓,透過身邊的玻璃墻,他看到大廳里似乎多了不少身穿黑色軍服的軍人,她知道這些人是屬于內務部隊的,估計是有哪位大人物來這里視察了。
電梯到了七樓,她出了電梯,來到了自己的房間,果然看見房門是虛掩著的,她有些生氣,推開門大步走了進去,剛要發作,卻看到一個熟悉的背影,不由得愣在了那里。
對方覺察到了她回來,放下了手中的書,轉過頭來看著她,眼中閃過溫柔慈愛之色。
“你回來了,蘭蘭。”楊朔銘看著一臉風霜之色的女兒,柔聲說道。
“拜托,父親大人,下次進人家的房間提前打個招呼,或者出示一下搜查證,好不?你這么干,是違法的,小心我把事情捅出去,國會彈劾你哦。”楊蘭妤故意象是生氣似的撅起了嘴,向父親走去,在來到父親身邊時,她還是忍不住笑出聲來,一下子撲進了父親的懷里。
“你怎么才來…想你想你想你…”她將臉緊貼在父親的胸口蹭著,象個小孩子一樣的說道。
楊朔銘抱住了撒嬌的女兒,用手輕撫著女兒柔美的長發。他注意到了女兒的秀發顯得有些枯黃,不由得在心里嘆息了一聲。
“這一陣子。很辛苦是吧。”楊朔銘有些心疼的問道。
“還行吧!礦沒找到多少,石頭倒是撿了不少。”楊蘭妤從父親的懷里抬起頭來,眨了眨黑亮的眼睛,從衣袋里掏出了一塊黃色的圓圓的石頭,得意的在父親面前晃了晃。
“猜猜看?這是什么?”
“先不說材質。單是這形態,真是的鬼斧神工。”楊朔銘從女兒的手中接過這塊造型為一只剛剛啄破了蛋殼的小雞的奇石,贊嘆了一聲,“簡直不敢想象,這是大自然的造化之功。”
“是啊!我們隊的人都說。簡直太象了,雕刻大師都未必能雕這么象。”看到父親這么喜歡,楊蘭妤也很是開心,“快說快說,這是什么?”
“這是一塊金絲玉。”楊朔銘的“超級電腦眼”又開動了起來,很快給出了答案。
“不愧為國內藏玉名家,一語中的。”楊蘭妤笑著點了點頭。示意父親答對了,“我看了,你比我們這些地質專家都厲害,以后這找鈾礦的事,你也來吧。我們隊正缺人手呢。”
由于鈾礦的勘探工作是在全國范圍內大面積鋪開的。所以從各個部門抽調了不少專業技術人員,后來又從多個省市和部門調集了上萬人的找礦員,其中包括軍隊里的大批專業人員。幾乎與此同時,楊朔銘本人于1944年2月簽署了兩道命令:一道是通知湖南、江西、廣東、廣西等四省區,為找礦部隊選調干員193名,限3月底調齊。在長沙報到;另一道是通知山西、河北、四川、陜西、甘肅、新疆等六省區,選調干員294人,限3月底調齊。在烏魯木齊報到。
這樣大規模的人馬調集,是緣于之前得到的關于德國政府在整個歐洲范圍內搜羅購買高品位的鈾礦石的情報。美國大力投資開發南非的鈾礦資源和加拿大新發現的鈾礦床也表明美國的核武器研制工作已經進行到了相當高的階段,這無形當中給中國增加了極大的壓力。因此中國政府對鈾礦地質的重視程度是如此的異乎尋常,讓下面具體干工作的人既感到光榮,又覺得責任重大。國務院時常召集有關人員開會,許多時候都由國務總理甚至楊朔銘本人親自主持。
中國的鈾礦地質勘察動作很大。攤子鋪得很開,因而楊朔銘特別強調要注意保密。當然。和自己的女兒談這些不算是泄密,因為身為國內著名地質專家的女兒,本身就是找礦隊的成員之一。
“你們的人,還沒調齊么?”楊朔銘問道。
“呵呵,當然調齊了,調人的事,我騙了何部長一下,還有他手下的13個技術員。我們不是叫地質部第三局嘛,他一開始還以為是他的人馬呢。我自己這頭銜也是保密的,叫了個地質部部長助理,我們這個三局叫地質部第三局,何部長以為這個組織是他那個部里的。我就跟他要了13個技術員,后來他才知道不是他的。”楊蘭妤又笑了起來。
“你們現在還有什么困難嗎?”楊朔銘問道。
“有啊!我一參加這個工作,一切就都跟外界斷絕了。同學都不聯系了,一切關系都斷絕了,不通信,不聯絡,就這樣。都不知道我干什么去了。”楊蘭妤有些委屈說道,“媽媽怎么沒來看我?她是不是又忙她的那些海豚去了?”
“媽媽病了,過一陣子好些了,就會過來。”楊朔銘想起了現在遠在海外孤島上的柳香蕓,心中也禁不住掛念起來。
“啊?她怎么樣了啊?重不重啊…”聽到母親生病了,楊蘭妤一下子著急起來,象是要哭的樣子。
“沒事的,過一陣子她好了就過來,她不過來,我抓她過來。”楊朔銘安慰著女兒,女兒聽說母親沒事,這才放下心來。
“說說你們隊的事吧。”楊朔銘拉著女兒,在沙發上坐了下來。
“勘探大隊大部分都是老婆孩子,有的都是從老家直接過來的。剛才的時候連住的地方都沒有,現在已經好多了。我們隊10個人坐一架飛機,到處亂飛。我們隊先在新疆全境展開鈾礦放射性普查。首先對新疆境內的各種礦山、豎井、坑道進行了勘察。包括以前的礦物標本陳列室也不放過。我們很多人雖然畢業于地質學院,一般的知識也都學了,可鈾礦我們不懂,完全是跟專家學。我們隊出去得最早,剛開始在天山、烏魯木齊附近各煤礦檢查。以后到了阿爾泰地區。有時坐飛機,有時坐卡車,不管是找礦員、繪圖員還是警衛,都拿著槍,帶著儀器。一天大概跑二三百公里。這一帶地方很荒涼。沒有人煙,車壞了就麻煩了。晚間也沒什么旅店,搭個篷子弄個蚊帳,就在野外睡。那地方風特別大,得許多人一起弄才能把帳篷支起來,否則誰也甭睡覺。到布爾津,碰到一條河。蚊子多得要命,兩只手老得打,最早在野外普查,我們把人馬分成幾個小隊,每個小隊大約六七個人。各自分頭去指定的地域踏勘。我那時也帶領一個小隊出去勘察,我們所使用的交通工具是馬。有一次途中騎馬時,我的馬驚了,一抖就把我給甩下來了。當時我腳上穿了雙登山鞋,人掉下來了,可登山鞋的后腳跟還在馬鐙子上掛著。這馬正跑著。一看人這樣子就更驚了,不但沒停下來,反而更快地往前跑。我大頭朝下,頭差點撞到了石頭上。其他人趕緊追了上來,最后還是一個找礦員上來把我給救了。那個找礦員是個初中生,叫吳志軍,這小子挺機靈的,他過來把馬拽住了。這要怪我沒經驗,我以前哪騎過馬呀。全是在這兒學的。”楊蘭妤看到父親聽得津津有味,便徹底打開了話匣子。
“我們回到烏魯木齊,大隊人馬還沒有到齊,我們先著手搜集資料,只要一發現線索便趕緊去查。有一天,總地質師老劉把我找去了。因為剛得到一個線索,在精河縣有個點叫阿莎勒,烏魯木齊西邊四百多公里,發現了鈾礦苗。老劉讓我和另外一個搞物探的研究生一起去檢查。我們這回不騎馬了,開了輛卡車,司機是個轉業軍人,人挺愣,開到精河縣,馬上要進山溝了,開不了車就找來一個蒙古族的老頭兒。用馬來拉人拉東西。過河的時候,馬失前蹄,把我和行李都給撂河里去了。到了那個礦點,一檢查還要往里頭走,走了七八里地吧,前邊一片片綠的紅的挺好看。書本上講過,鈾的次生礦氧化以后,特別鮮艷,所以我們特別高興,以為發現鈾礦了。到了前邊一看,那是石頭上的綠苔,襯上些紅色東西,根本不是什么鈾礦石。又上到山頂上打些標本回來,這時候天就黑了。黑天的時候要回家啊,回精河縣還有七十公里,又要騎馬,我雖然讓上回的事弄怕了,可不騎這70公里怎么辦啊,就那么硬著頭皮弄到家了。”
“我們那個小組三個人,我是漢族人,大學生是維族人,那個老帶隊的是蒙古族,語言也不通。生活習慣也不行,比如吃的,吃個餃子連醬油都沒有,只給你擱咸鹽面兒。還老吃羊肉,我們都不習慣,更不用說天氣的炎熱和寒冷非同一般了。好在人都不錯,實在而且熱情,我叫他們干啥就干啥,我每天把勘察的路線分好了,晚上回來,每個人的路線我都再檢查檢查,看有什么情況沒有。我們隊時的那些小伙子都挺能干的。”
“新疆剛開始找到的第一個含鈾的礦山,就在伊犁。這個礦床最早的情況是新疆地質局帶來的。他們的人已經在伊犁的達拉地取過樣,發現有萬分之五以上含量的鈾異常,所以后來根據這一情況成立了勘探隊,很快找到了礦床。”
“烏魯木齊其實不象內地的省級大城市,人不是那么多。由于我們隊調集的人馬陸續到位,烏魯木齊一下子便顯得熱鬧起來。我們人多,行蹤又特別神秘,想不引人注意也難。去的人所拿的都是陸軍部的證明,上面只說是執行特殊任務,別人也不允許多問。因為害怕敵人的間諜搗亂,所以經特準,地質隊的人員都配了槍。我們平時也不穿軍裝,衣服五花八門,年齡老的老少的少,全帶著槍,和騎馬一樣,我打槍也是在這里學會的。”
“我們有時候坐卡車一天走兩三百公里不等,要看住宿點碰上在哪里。一路上盡是戈壁沙漠,非常荒涼。一天顛簸下來,到了晚上,找到住宿點就睡覺,第二天一早就得趕緊爬起來。由于干旱缺水,洗臉水都不夠用,等回來的時候,一個個都是蓬頭垢面,風塵仆仆,身上穿的皮大衣因為坐在后面一磨一磨的,都磨穿了很大幾個洞。”
楊朔銘看著面色有些憔悴的女兒,想到女兒近來所受的苦,不由得心痛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