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鳳年有些心情復雜,拒北城一役之前,曾經與她約好了將來有一天一起去找姓溫的喝酒,不知為何她似乎反悔了,次徐鳳年去那座小鎮邀請過她,遞去徽山大雪坪的口信,便如泥牛入海。
很久有眼尖的江湖豪客瞅見徽山之巔的異象,渡船一時間嘩然一片,連徐寶藻都揚起腦袋,癡癡望向模糊不清的缺月樓,在武道不曾登堂入室,其實是絕對無法看清那道身影的,只是渡船游客哪怕使勁瞪大眼也只能看到那棟世最高樓的輪廓,仿佛也像是親眼目睹了徽山紫衣的絕代風華,一個個目眩神搖,心情激蕩。
恐怕誰都沒有想到,李淳罡和王仙芝之后,能夠讓一座江湖俯首的人物,竟是一位女子。
那位立下不世之功的西北藩王原本更有希望,只是他死了。
父親打下一座原,兒子打下一座草原。
徐家兩代人,最終都沒有逐鹿天下,沒有篡位稱帝,只留給后世無數懸疑。
眼睛泛酸的徐寶藻剛想要收回視線,在這一刻,連同她在內所有渡船客人都目瞪口呆了。
清晰可見一抹紫色長虹起于大雪坪雄樓之巔,然后迅猛直墜山腳這條大江!
等等,難道是他們這艘渡船?
徽山紫衣轟然砸落在船頭之。
船頭下墜深陷江面之下,船尾高高翹起,整艘渡船傾斜出一個巨大幅度。
人仰馬翻,雞飛狗跳。船艙內的游客還好說,只是疊粽子一般擁簇在船頭那邊的艙內,在船板欣賞景象的客人慘了,下餃子一般悉數摔進了歙江里頭。
徐鳳年雙腳扎根,巋然不動,徐寶藻驚慌失措地閉眼眸,下一刻睜開眼,才發現自己像是牢固釘立于一座斜坡,并未倒地。
船尾重重落回江面,濺起巨大水花。
氣勢磅礴不可一世的徽山紫衣隨意揮袖,那些墜入歙江的落湯雞都被拽回船,跌坐在船板,一個個失魂落魄。
差點一腳踩翻渡船的軒轅青鋒瞥了眼徐鳳年,她眼有些質疑和詢問意味,徐鳳年苦笑以對,她冷哼一聲,倏忽不見。
徐寶藻心思敏銳,開門見山問道:“你認識徽山這位江湖盟主?”
徐鳳年忍俊不禁,笑問道:“你不認識?誰不認識?”
徐寶藻又問道:“她也認識你?”
徐鳳年沒有刻意遮掩,重新趴在欄桿,“我認識她的時候,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那會兒江湖都不認識我們。你們劍州當時應該只聽說徽山有個姓軒轅的敗家娘們,彈弓打鳥雀的珠子,是用金子打造而成。”
徐寶藻眼神恍惚,壓低嗓音問道:“你到底是誰?!你是不是桃花劍神?”
徐鳳年愕然,心想這丫頭的想法很是天馬行空啊,怎么把自己跟鄧太阿掛鉤的?
徐寶藻盯著徐鳳年說道:“宋爺爺和劉關山都跟我說起過一些江湖事,尤其是宋爺爺身為劍道宗師,最佩服那位出海訪仙的桃花劍神,說鄧先生的劍術早已出神入化,劍道造詣已經不輸大真人呂洞玄,而且宋爺爺說過鄧太阿不喜佩劍,其實相貌平平,并非江湖傳聞那般英俊瀟灑。既然你連軒轅盟主都認識,加你對高亭侯那些軍權貴的無所謂態度,以及你的相貌…”
徐鳳年打斷這女子的推測,沒好氣道:“因為我長得丑,是鄧太阿了啊?那我如果長得俊,還不得是北涼王徐鳳年了?”
徐寶藻很不客氣道:“那你得下輩子投個好胎,才有機會當那位江湖百年徐鳳年。”
徐鳳年會心一笑,“認識你到現在,你數這句話最有道理。”
徐寶藻扯了扯嘴角,給了個冷笑。
徐鳳年沒來由問道:“你以前喜不喜歡道家典籍,以后想不想學武?”
徐寶藻一頭霧水,不知這個神秘兮兮的男人葫蘆里買什么藥,她沒有急著回答,只是斜眼徐鳳年。
徐鳳年臉色認真,“你知不知道自己是有氣運的人?”
徐寶藻沒來由心生出一股怒氣,譏笑道:“氣運?我當然有啊,否則怎么登榜胭脂評第四?第二條評語可還說了,五年或是十年之后的下次胭脂評,等觀海徐氏小女漸漸長成,必能躋身前三甲,甚至有望奪得‘天下色甲’的頭銜。你說我有沒有氣運?!”
徐鳳年輕聲感慨道:“那么多次胭脂評,好像都不曾有色甲的評語,只有西楚末代皇后奪得過色甲,成為春秋十三甲之一。什么色甲天下,我不感興趣。我只聽說過北涼鐵騎甲天下…”
徐寶藻皺眉道:“北涼騎軍?不是拆散了嗎?”
徐鳳年仰起頭,江風拂面,吹動鬢角如翻書,陣陣風吹頁頁過。
他小聲呢喃道:“是啊。”
當年在那原的西北門戶,號稱北涼三十萬鐵騎,真正的西北騎軍當然不可能有三十萬,最巔峰時也不過十四萬,在祥符三年末每況愈下,越戰越少,隨著陸大遠所率的三萬左騎軍壯烈覆滅后,郁鸞刀的幽州騎軍,袁庭山的白羽輕騎,徐龍象李陌藩的龍象騎軍,寇江淮乞伏隴關的流州鐵騎,寧峨眉的鐵浮屠,北涼諸多騎軍野戰主力,加那兩支重騎軍,一次次折損一次次補充兵源,最后大多仍是打得不成建制,在那位年輕藩王離開北涼邊軍之前,只有大雪龍騎軍保持著相對完整的建制,離陽新朝也出于某種考慮或者說是顧慮,沒有對這支名動天下的騎軍動手,讓不愿入京為官為將的謝西陲統率此軍,虎視北方,威懾草原。
至于為何是選用很后面才進入北涼邊軍的謝西陲,而不是李彥超寧峨眉李陌藩之流的北涼本土武將,朝廷用心,淺顯易見。
受到驚嚇的渡船眾人全然沒有憤怒惱火,只有受寵若驚和莫大榮幸,只有那種老子被天餡餅砸過的幸福。
也對,軒轅紫衣在江湖已經多年不見蹤跡,今日無緣無故的神仙下凡,讓這些跟江湖沾邊的小魚小蝦,如何不感到天大的幸運。
徐鳳年帶著徐寶藻登岸后,沒有登山而是徑直去往龍虎山,為她解釋道:“估摸著徽山是不會收容你了,我再想想法子。本來你留在徽山的話最為妥當,天底下唯一能不看官府臉色的地兒,只剩下這兩座山了,徽山和武當山,后者路途遙遠,離你家鄉也太遠。”
徐寶藻開懷笑道:“看來你肯定不是那位桃花劍神,否則軒轅盟主架子再大,也會賣你一個面子。”
徐鳳年瞥了她一眼,“你難道不是應該更擔心自己的處境?”
徐寶藻雙手負后,腳步輕靈,踩在青石板小路,不像逃亡的喪家犬,倒像是踏秋賞景的優游子弟。她笑瞇瞇道:“天塌下來,有個高的頂著,我怕什么。”
徐鳳年打趣道:“你倒是心大。”
尚未離開徽山軒轅家族的“轄境”,還算熱鬧,徐寶藻瞥見路邊有年邁商販挑著擔子,使勁吆喝販賣那一枝枝新蘸的糖葫蘆,一些個饞嘴孩子跟爹娘長輩討要了銅錢紛紛跑去購買,還有位容顏清冷仙子氣態的漂亮女子站在不遠處,早有少俠善解人意地購得一串金黃糖漿鮮艷欲滴的糖葫蘆,女子接過手后嫣然一笑,看得那位少俠心肝都化了。徐寶藻倒是不跟徐鳳年客氣,伸出一只手攤開,示意他掏錢。徐鳳年也懶得計較,解下斜挎肩頭的長條布囊,摸出一粒碎銀子給她,徐寶藻問道:“你不是有零散的銅錢嗎,如今銀貴銅賤得很,小心商販找不開銅錢。”
徐鳳年柔聲笑道:“銅錢我得給人攢著。”
徐寶藻想不通也不去想,拿過銀子去買糖葫蘆,她還算厚道,買了兩串,分給徐鳳年一串,倒不是那位商販看她財大氣粗好糊弄,而是在徽山賣東西,殺豬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一碗酒的價錢在別的地方都能買一壇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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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寶藻手持那串竹簽糖葫蘆,笑得那雙靈動眉眼宛如月牙,細細悠悠舔了一口糖衣,便有一份幸福在臉微微蕩漾開來,知足常樂,故而酸在舌尖,甜在心頭。
興許是被她驟然而至的幸福所感染,徐鳳年啃著糖葫蘆,也笑了起來。
徐寶藻自言自語道:“以前經常聽家里丫鬟說秋天的趕集廟會或是水陸道場,都能吃這種玩意兒,尤其是心意齋的冰糖葫蘆最可人,也不是用這種竹簽串起,而是放在精巧漂亮的紙盒里,一粒粒滾圓碩大,據說看著能讓人流口水。”
徐鳳年問道:“你是頭回嘗鮮?”
徐寶藻撇撇嘴,“可不是。”
似乎是怕徐鳳年瞧不起自己,她很快補得意洋洋地充道:“我雖沒吃過糖葫蘆,可我嘗過廬陵的冬筍,廣靈的野蕨,安溪的荔枝,永甘的柑橘,宜城的板栗,河陰的石榴,還有那元鰣、松江鱸、膏棗糕、女兒紅、吳州的細腰粳稻,甚至還有北涼的綠蟻酒,你呢?吃過嗎?”
徐鳳年一笑置之,原來是個喜歡攀較勁的傻閨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