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夏兩家這個年,平靜而富足的過去,相比去年的凄惶,好了許多。夏瑞熙有了自己的小家,操心的事相對少了許多,并不需要如同去年那樣辛苦,只在三十那天回了老宅吃了團圓飯,當夜回到家中守歲,紅包給家里的仆役,二日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
大年初二一大早,她和歐青謹帶了達兒回娘家,在那里見著了一身青衣,不施脂粉,頭上只帶一根銀簪子的夏瑞蓓。
夏瑞蓓是在臘月二十九才被接回家的。回來時,她身邊只帶著芳兒一個丫頭并夏瑞熙送給她換洗的幾件衣服和幾件簡單的銀飾。其余的東西,不管是不是她的嫁妝和衣飾,都被留在了趙明韜給她買的那座院子里。
那座院子里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從此都成了朝廷的東西,與她再無半分關系。如今她自由了,卻是孑然一身,身無分文,前途渺茫,連自己都養不活。
她住在夏家最遠的院子角落里,身邊只有芳兒一個人服侍,回來以后只和夏老爺夫婦、夏瑞昸在當天晚上,大年三十,初一一起吃過三頓晚飯,其他時間,她都倦在自己的房間里,不是讀經書就是做針線,安靜得很。
夏老爺夫婦并不勉強她,來了就招呼,不來也不強求,之前生的事情太多,那種親密的關系并不是隨便就可以修補起來的。只有夏瑞昸隔三差五的總往他那里跑,熏得一身的檀香味。
大約是因為自己不能再生孩子的關系,夏瑞蓓對達兒表現出乎尋常的耐心和熱情。達兒并不是很認生,很快就對這個提著一雙鮮艷的老虎鞋在他面前晃,又是剝橘子給他吃,又是和他躲迷藏,笑的瞇了眼的小姨引了過去。
因接著下了幾天的雪,正是撒了秕谷支了籮筐捕鳥的好時候,夏瑞蓓和夏瑞昸把達兒抱去了園子里捕鳥玩。
歐青謹則和夏老爺去了書房下棋,夏瑞熙和夏夫人坐在炕上說閑話:“這幾天蓓蓓一直都是這個樣子?還是愛看經書?日日誦經?”
夏夫人說:“嗯,我也沒管她。我和你爹老了,也管不了她其他事,只要她安安心心的過日子,少不了她的衣食。我只是擔心,將來如果瑞昸娶了妻,萬一要是合不攏,我活著還好說,若是死了,這家里又要鬧騰。她日子肯定會極難過。”
夏瑞熙笑道:“如果真是這樣,便讓她跟了我去。這樣娘可放心了?”夏瑞蓓再怎么傷了二老的心,到底是親生女兒,血濃于水,怎樣都是放不下的。
她這話正中夏夫人的下懷,得了她的保證,夏夫人遂把夏瑞蓓的事情放下,歡歡喜喜的和她說起了夏瑞楠的事:“二十九才收到的信,說是一切平安,她又生了個大胖小子,你姐夫也很得東京守備的注重,等天下一太平,他們就回來探親。二十九那天我真是高興,雙喜臨門。”
夏瑞熙喜道:“姐姐又生了兒子?我得好生準備些禮物,讓人想法子送去東京。這喜事可告訴武家了?”
夏夫人道:“那才是她正經的家,又怎會不告訴呢?說起來,我才知道武夫人病了許久,聽說床都下不來,你改天和我一起去看看她。也省的你姐夫回來,心里不好受。你不知道,武家如今是窮了,當了很多家私,武夫人身邊的丫頭婆子賣了一大片。”
夏瑞熙正要應了,夏瑞昸提了他剛抓來的一籠子麻雀進來,放下鳥籠,不高興的說:“看她做什么?當初咱們家那個樣子時,不要說讓人來過問一聲,她在大街上遇見咱們都繞著走。最可氣的是,那次您去寺廟里燒香給爹爹祈福,她當面見了您,都假裝不認識您。她怎么就不怕姐姐回來以后心里不好受?依我說,這是報應!這種老太婆,活該她病死,窮死方解我心頭之恨。”
夏瑞蓓抱了達兒隨后進來,聽了夏瑞昸這話,臉色一白,眼里一黯,隨即訕訕一笑,抱著達兒坐到鳥籠邊,抓了小米教達兒喂麻雀。她現在的慘樣,是不是也是報應呢?
夏夫人喝罵夏瑞昸:“你覺得她做的好么?既然做得不好,你還要和她做一樣的事,豈不是和她一模一樣?她怎么做是她的事,我們怎么做是我們的事。她到底也是你姐姐的婆婆,算起來也是你的長輩,你不喜歡也不該這樣罵她。”
夏瑞昸卻笑道:“我明白了。您的意思就是說,她好歹是姐姐的婆婆么,又不是你死我活的事,咱們去了,一來可以臊臊她,二來也給咱們家掙名聲,給姐姐長威風,還能讓姐夫心里舒坦,轉而對姐姐更好。那么你們記得一定要穿最好的衣服,戴最好的飾,送厚禮才行!”
夏夫人被他說的哭笑不得,抓了炕桌上一只紅彤彤的橘子扔去砸他:“聽聽說這種話,你外甥在旁坐著呢,也不怕教壞了小孩子。”
“他還小,聽不懂。但他大了以后,我也是要這樣教他的。”夏瑞昸身手靈活的接住橘子,隨即剝開喂到嘴里,嬉皮笑臉地道:“謝娘的賞,好甜的橘子。”說著掰了一半遞給夏瑞蓓:“三姐你也嘗,好甜。”
夏瑞蓓正要推辭,卻被她強塞了一瓣在嘴里。
夏瑞昸歪著頭看著她笑:“甜不甜?”
夏瑞蓓輕聲道:“甜,很甜…”
夏瑞昸道:“我記得你愛吃黃華的橘子,今年沒買到。以后太平了,再買給你吃。”說著撕開一瓣橘瓣喂給達兒吃,兩大一小三人笑嘻嘻的鬧起來。
夏瑞熙看著這情形,和夏夫人相視一笑。夏夫人先前還擔心她死了后,夏瑞蓓的日子會難過。現在看來,只要有夏瑞昸在一天,夏瑞蓓的日子就不可能難過。
夏瑞昸正在飛的成長。
晚上回家,夏瑞熙和歐青謹說起這事來,笑道:“瑞昸跟著木斐學了不少東西呢。雖然還是很貪玩,但看起來很通達的樣子,這樣我就放心了。”
歐青謹道:“怎么全是木斐教的?他才跟著木斐多久時間啊?他跟著爹和娘,還有我的時間最長好不好?有好多人情世故都是我教他的。”
夏瑞熙低咳一聲:“是,你這個二姐夫的功勞最大。木斐也就是教了他些手腳功夫而已,是不是?”自那日她說用濕布包魚的運輸方法是木斐教她的以后,歐青謹就特別聽不得她說木斐的好話。
歐青謹悶了一歇,自己也覺得好笑,搖著頭道:“木斐這家伙,說是年底要回來,這年都過了,怎么不見他的人影?”
夏瑞熙歪著頭道:“說不定過兩日他就回來了。“歐青謹嘆了口氣:“很久沒有和他徹夜長談,好好喝上一頓了。咱們總是煩他做事,他卻從來不曾抱怨過,能交到這個朋友,真是一生的幸事。”
“哼,一生的幸事,那是對你來說。對我來說,可真是一生的麻煩!”馬車外突然想起一個久違了的聲音。
歐青謹歡喜地掀開車簾,只見一身錦緞的木斐吊兒郎當地坐在車轅上,騷包地斜著眼睛望著二人笑。
“你財啦?”夏瑞熙指著他身上的棗紅色錦緞長袍笑。難得看見他穿成這樣,印象中他一直都是一身洗得白的藍布或是灰布衣服。
木斐坐進車中,伸手摸摸頭上的玉簪:“你們只看見我身上的衣服,就沒看見我頭上的玉簪。這個才值錢呢。”
歐青謹從他頭上取下玉簪,就著燈籠的光線看了看:“唔,不錯,大概要值兩百兩銀子。居然舍得買這個東西,你真是財了?”
木斐道:“現在正在財中。”一轉眼看見良兒掩住嘴偷笑,便道:“良兒,你笑什么?等會兒有你哭的時候!”
良兒不以為然:“木公子,您老放心!大過年的,奴婢是怎么都不會哭的。”
木斐興奮地道:“那好!小良兒,你有多少存銀?”
他一向沒架子,良兒在他面前膽子要大許多,便翻了個白眼:‘我有多少銀子和我哭不哭有什么關系?““有關系,關系太大了!”木斐的眼睛賊溜溜的看了夏瑞熙一眼:”你呢,你有多少私房?”
夏瑞熙白了他一眼:“既然是私房,自然不會告訴你。”
“也是。”木斐摸摸頭,“我和你們打賭,今天晚上一定要弄哭你們兩個,我賭一千兩銀子,你們呢?自己考慮。”
夏瑞熙正要說話,他伸出一根手指在達兒的頭上點了點:“不能低于一千兩哦。我還沒錢給我干兒子壓歲錢呢。”
歐青謹把他的手指按下去:“有什么就快說,不要裝神弄鬼的。你很缺錢啊?是誰把人家給的兩萬兩黃金原封不動地退了回去?這般闊氣,偏偏來擠兌窮人。”
木斐夸張地喊:“你們是窮人?這話也就是騙騙別人而已。騙不了我,賭不賭?不賭不要后悔,我要走啦!”
夏瑞熙和良兒被他引得心癢癢的:“好,咱們賭。如果我們沒哭,你不許賴帳!先把你的銀子拿出來!”
木斐笑道:“不會少了你們的就是。我賭你們必然要哭,而且要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