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住供精彩。
史可法渾身顫抖,一屁股坐回到座椅中,目光幾近呆滯。
他不怕死,但卻怕自己的無能,連累了聲譽,甚至連累到死去了的老師。
勝利的滋味,是那么的甘甜,他才品嘗了不到兩天,然后就發現,自己喝下去的,竟然不是蜜糖。
而是毒藥。
“老爺,俞公子還在外邊!”
章篪嘆了口氣,他低聲提醒道。跟隨史可法的時間也不短了,但是章篪越來越覺得,跟著這位老爺,未必是一件好事。
性情過剛,手段卻無,雖然有時他會以海剛峰自詡,可是海剛峰豈是那么好當的,若沒有海剛峰的手段,只有他的剛直,最終結果只會是悲劇。
世人都說海瑞剛直,可是能打了上司的兒子、罵了兩位皇帝最后仍以二品大員身份善終,豈是剛直二字能掩飾其全部手段的?
“啊,對,對,俞公子還在外邊…我的四千官兵還在外邊!”
史可法聽到一個“俞”字,眼前頓時一亮。
是的,失了廬`州有什么關系,有俞國振在,就一定能奪回廬`州城!
有這個想法,史可法立刻起身:“請,快請,趕快請!”
章篪出來將俞國振請進了正院,而史可法破天荒地停在了書房門口,見到俞國振,他略有些生硬地堆起了笑。
“濟民,你可來了,方才下官…”
“史參議,你這模樣,你裝得累,我聽得累。”俞國振淡淡地道。
史可法幾乎想要用手捂臉,還是多年養氣的功夫,讓他制止了自己的這個動作,他臉上的笑果然沒有了。旁邊的章篪又嘆了口氣,原本見到史可法出來迎俞國振,還以為他有所長進,卻沒有想到,俞國振只一句話,便讓他原形畢露了。
老爺,這個樣子…可當不成官啊!
章篪的目光轉向俞國振,倒是俞國振這般一針見血的犀利,他曾經聽過,當初張太岳身居高位之后,便是如此。
若是這位俞公子走仕途,倒是個值得追隨的對象…
這個念頭在章篪心中一生起,便有些控制不住了。他已經當了近十年幕客,雖然為人是少有的老實,可并不意味著他沒有眼光。
“也好,本官也不慣于如此說話…俞公子,你也知道了,廬`州已失,賊人隨時會大舉南下,本官當如何去做,俞公子只管吩咐。”
將俞國振引進書房,屏退左右之后,史可法直接問道。
“我也疏忽了,沒有料想到張獻忠竟然如此狡猾,我雖然沒有看到塘報,但想來,張獻忠是圍點打援,派張可望攻我們無`為,自己卻在路上伏擊援軍。”
“是,俞公子說的不錯,他在巢`縣中繳獲了本官行頭,便遣人假冒本官使者,向廬`州求救,廬`州知府吳大樸不得不出來相援,結果為賊所伏擊…”
說到這個的時候,史可法幾乎想哭,吳大樸是一員干吏,獻賊南下時,在廬`州城下是很吃了一番苦頭,吳大樸的表現相當出色。
但比失去吳大樸更讓史可法難過的,是他的兩千士兵。
他招募壯勇,花了大半年時間,練出來的兩千士兵,也隨著吳大樸一起折損了。這可是史可法的心血,就在去蘇`州述職之前,他還專門與這些官兵過了個春節!
可現在卻什么都沒有了。
“獻賊狡猾,我算是領教了。”俞國振道。
“依俞公子之見,我要如何去做,方能收復廬`州?”
“什么都不要做,呆在無`為就好了,賊人為流寇,不可能在廬`州久候,而且我料想賊人只知擄掠不事生產,每到一地,便裹挾百姓,廬`州的存糧再多,也禁不住他們折騰,他最多只能在廬`州呆一個月。”
“萬萬不可,萬萬不可,若是讓他在廬`州呆一個月,那么一府百姓,只怕全部要被禍害無遺了!”聽到俞國振這個建議,史可法立刻搖頭。
俞國振也不著惱,這是最佳選擇,但確實也不合他的性格,如果他是那種能坐視百姓受苦、自己有能力不救者,也不會踏上這條七苦八難艱辛無比的道路。
“那么還有一策,讓洪承疇、朱大典等進逼廬`州,他二人手中多為精兵,只要他們用心進剿,獻賊不難破。”
史可法默然,他雖無太多才能,卻也知道官場伎倆,洪承疇如今要面對殺回河`南的闖賊等流寇主力,哪有余力東顧。而朱大典,他是山`東巡撫,收復中都皇陵的功勞,已經足夠讓他停留不前。廬`州府原先是歸中都管轄不錯,可現在已經歸了南直隸,他史可法和仍在蘇`州城中的張國維,才是廬`州的主官,朱大典根本不會為了他二人去拼命。
“怎么,史參議覺得此計不成?”
“這個…洪承疇未必能分心東向,朱大典也不會南下。”
“史參議發文與他們,他們自然不會,張國維發文與他們,他們也不會,可若是朝廷呢?”
“只怕也會尋理由遷延不進。”
說這話的時候,史可法臉當真再次感覺到火辣辣的痛。他們這些封疆大吏,面對流寇,一個個找各種借口不肯進發,倒是俞國振這個沒有任何功名在身的百姓,帶著自己家的家丁,奮戰于抗賊第一線。
“史參議,咱們手中只有四千人,憑這四千人與賊人十余萬相抗,其中精銳賊人不下三萬…守城的話,在下還有把握,但是攻城,在下實在是無能為力。”
俞國振這話,讓史可法有些絕望了,他嘆息了一聲,卻無法怪責俞國振。正如俞國振所言,以只有流寇十分之一的兵力,守城尚嫌不足,如何去攻廬州,而且是被史可法、吳大樸經營了近一年的堅城?
若是俞國振真是他史可法的手下,或許他會以大義相激,讓他去做這明知不可為而為之舉,但史可法明白,俞國振根本不會吃他這一套。
“如此…就絕無妙策了么?”史可法絕望地道。
“倒也未必。”俞國振笑了:“就看…史參議是不是真心為民了。”
“俞公子,你此言何意,本官與你雖是道不同,卻敬你為國不惜身,你休得小看本官!”
“如果你史參議當真一心為民,俞某有一計…史參議覺得,對賊人來說,占據廬`州城之后最怕的是什么?”
“四面大軍圍剿,使之不得脫身。”
“對,故此,賊人占據廬`州,最大的用意還是一個…將你史參議誘出無為。”
“什么?”史可法猛地站了起來。
“所以…”
章篪站在史可法的門口,初時還聽得到書房中的聲音,后來里面的聲音低了,只是時不時傳來史可法的長嘆,很快,這長嘆變成了驚呼,然后是長達半柱香的沉默。
章篪初時以為,兩人在秘密商議應對如今時局之策,但緊接著,他便聽到了屋子里的一聲怒吼。
還有摔杯子的聲音。
“哼!”
這個時候,章篪向書房內望去,卻看到俞國振嘴角微彎,目光冷淡,而史可法則全身發顫,似乎氣得不成模樣。
“怎么,史參議覺得,俞某的建議不妥?”
“俞國振,本官敬你三分,卻不是由得你來嘲弄本官!廬`州百姓,乃本官治下之民,你不去救,我去救就是!”
史可法怒發沖冠,眼睛都有些發紅,俞國振笑著搖頭:“既然你史參議一心送死,我俞某是無`為人,守護鄉梓乃本份之事,去救廬`州,卻是敬謝不敏…送客了。”
史可法聞言轉身便走,可走了幾步,猛然想到不對,指著俞國振道:“這是無`為州衙,該走的是你!”
“咦,我還道你史參議心里只有廬`州府,卻不曾想,你也知道這里是無`為州衙?”俞國振哈哈大笑:“那好,我走,我走!”
俞國振一邊說一邊便起身離開,竟然毫不停留,就這樣走了門,而史可法的親衛,想攔又不敢攔,齊牛虎視他們,沉重哼了一聲,他們便恨不得縮到史可法身后去。
如今這無`為城中,還有誰不知道齊牛厲害的!
看著俞國振帶著齊牛,就這樣揚長而去,章篪急得直跺腳,他這時也顧不得上下有別賓主之分,一把拉住史可法:“老爺,不可,不可讓俞公子就這般走啊!”
正準備離開的俞國振也聽到了這句話,腳步微微一緩,回頭看了史可法一眼。
史可法的臉頓時漲得通紅,也不知是氣還是窘,他蠻橫地道:“修之,此事你休要再理會…我就不信,離了他俞國振,這天下就沒有英雄豪杰!”
俞國振哈哈大笑出聲,然后邁步而去,章篪急得直跺腳,要去追,卻想到自己的身份,便是追上了俞國振,又能說什么?
若是張溥張天如在此就好了,他地位超然,或許能為兩人居中調停,可自己…這位史參議,當真不是好的幕主,自己看來,真是要考慮一下后路了。
章篪完全沒有為史可法一起殉死的念頭,雖然他也很佩服史可法的人品,但佩服是一回事,陪他去送死就是另一回事了。